虚阁网 > 王度庐 > 铁骑银瓶 | 上页 下页
一三二


  韩铁芳赶紧走去,也不知跳过了多少这房,踏碎了多少片瓦,他竟走到了南城根,这里甚么响声都听不见了,只有潇潇的秋风吹着那生在城墙上败叶枯枝籁歉地向下落。

  城墙高约五十尺,天空繁星万颗,凉月一钩,他喘了喘气,然而不敢稍停,疾忙顺着城根又走去。寻着了往城上去的一条坡斜的道路,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去,城墙上的地面很宽,可是看不见一个巡逻的人,走在外首的垛口旁边,低着头向下去看,下面是苍茫的一片郊原旷野,往下去跳,别说自己的本领,就叫春雪瓶来,也得跌伤。

  他不禁犹豫徘徊了半天,然后忽然把心一狠,先将宝剑扔到城外,然后再用手扳住了城垛口用足尖找着城墙的砖缝,背朝外,胸贴着城墙,半步儿半步儿的往下去退,两只手离开了垛口,反转换着用力去垛抠缝,极为地镇定不慌。好半天才爬下了城,十个手指头都已发疼了,两腿也各得有黑酸,歇了一会,他才去弯着腰伸手去摸剑,寻着了,这才提着剑往西走去。

  他渐渐步入了苍莽荒凉的无人旷野。此时城内南大街那一带,官人又匆匆地往来,大家都知道闹了贼啦,并且官花园住的那位方天戟秦杰已在一家油盐店的后院里被杀,独有吉升店里,那些店伙计虽都慌张起来,可是春雪瓶还未晓得,她还在绣香的屋中。因为在韩铁芳走后,绣香忽于地下拾起一块布,她觉得很奇怪,心说:这是其么东西?就着灯去细看,看出来是一块罗纱,已经很旧很脏了,颜色淡淡的,原来也许是红的,然而这罗纱上织就的纹路,她却觉得很眼熟,尤其是这块罗纱的形状是一个三角儿的。

  她蓦然想起来玉娇龙的家中箱中藏着的那件缺了个衣襟的罗衣,可惜那件衣棠未在这里,不然若是凑在一处,一定完全相合。她不由得惊讶了,赶紧向雪瓶说:“姑娘!姑娘!你快来看!”

  雪瓶本来正在发呆地坐着,正悬念韩铁芳不知他到底能不能逃得出城,忽见绣香如此的情形,也不禁走过去看。

  绣香拿着那块破红罗不住地发颤,眼泪却如雨一般落下,说:“原来真是!他是你爹爹的儿子!”

  雪瓶惊问说:“是谁?”

  绣香说:“就是刚才走的韩铁芳,我一点也没猜错,原来他真是你爹爹在二十年前祁连山失落,被人换去的那个儿子。”

  雪瓶虽然心中也有八九分确信,然而听说到“换去”两个字,却又仿佛侮辱了自己,勾起自己隐秘的一种悲愤,便沉下脸儿来不言语。

  绣香流着眼泪又忍不住的笑,说:“天下竟有这么凑巧的事,你爹爹上次往东去找她的儿子,果然就给找来啦!要说起来,那赛八仙算的卦可也真灵。只不过,你爹爹虽把他带到新疆来,可是直到临死,她也许还不知道已经找着了呢!”说到这儿,又不禁悲伤。

  雪瓶却发出一声冷笑说:“她老人家怎会不知道?”

  因此又想到韩铁芳的心里也许明白,他们母子萍水相逢,一路西行,行了千余里地,沿途哪能不透出一两句话?韩铁芳有时儿见着自己,他的样子总像有许多话而欲言复止,可知爹爹对他,还不定有甚么遗言呢!因此心中又很急,恨不得立时就将他找来,详细地问。

  这时绣香在灯旁坐下了,她简直是精神反常了,对着雪瓶详细述说:“有一年你爹爹背着人给我那件红罗衣襟看,她说是在甘州的客店里,生下了孩子,第二天就被那姓方的官太太跟个仆妇拐走啦,不,换走啦!拿走的是一男孩,并剪下一块衣襟,留下的是一只银瓶跟你!”

  雪瓶也不禁眼边流出眼泪,她摆手说:“萧姨娘你不要再提啦,事情既然已经弄明白,我们倒应当替我爹爹欢喜,我知道我爹爹虽死但也早已瞑目了,也许还正在暗中笑我们呢!好在明天我就能够再见到韩铁芳,把话说明了,叫他改姓,姓玉或姓罗,至于我仍姓春,我虽然不是我爹爹的女儿,但我也与其么姓方的官太太毫不相千,她老人家能在去年往东去找他的儿子,连我也都瞒着,我可犯不着去找甚么官太太作我的娘。就是尉犁城的家产我也都给韩铁芳,一个钱我也不要!”

  绣香就惊说:“那干吗呀?”又笑着说:“姑娘你听我说,这是一件巧事,也是喜事,到现在,我想只要大家能够平平安安的,那就甚么事都有办法啦!”

  雪瓶又似是得意地一笑,说:“我跟姨娘说吧,这些日子我在这儿不走,为的就是去见玉钦差,昨天夜里,我已经见着了。”

  绣香直着眼睛发愣说:“你已经见着了!”

  雪瓶又勉强笑着,点了点头说:“不但见着,我早就说了,韩铁芳是他的亲外甥,我托他照应,设法别叫韩铁芳再像这样地飘流、沦落,他也满口答允了,若不是又有事情发生,韩铁芳恐怕今日就进了官花园成了贵人了。总之,我对我爹爹不算尽孝,也算已尽了义,已酬答了她对我的抚养之恩。”落下泪来,以手绢擦了擦,又点头说:“如今好了,明天我再见了他,就算把事全已办完,明天我也许就离开迪化。”

  绣香着急地说:“你千万别走,现在我倒欢喜啦!姑娘既然能够去见玉大人,明天你不妨再去一趟,托托他把韩铁芳今天受的这冤枉洗刷洗刷,叫他再回到城里来,别让官人捉他。”

  雪瓶沉思着不语,忽然听得更声已敲了三下,但前院的人仍旧吵吵嚷嚷的,她就猜必是有事。赶紧出屋,悄悄走到了那屏门前,就听见店伙跟客人正在谈着:“死的就是方天戟秦杰,在油盐店……是在墙上叫人给砍下来的……在店房上打了半天啦!……闹得真可以……迪化城里一定住着大响马……这两个月来闹成甚么样子啦!”

  雪瓶心中又充满了惊疑,回到屋中,绣香已经往里间去了。

  萧千总大概也惊醒了,问说:“你们在外屋唧咕甚么啦!唧唧咕咕这半天外边又出了甚么事啦?

  这么嚷嚷?刚才还听见街上锣响。”

  绣香说:“我出去看着。”她匆匆地走出了屋门,见了雪瓶,就惊问说:“外院是有事吗?”

  雪瓶却从容镇定地,摇着头说:“没有甚么事,他们在说闲话,夜静,就显得声音特别高。”接着又微微地笑说:“姨娘把门关上吧!我也要睡觉去啦,天真不早了!”

  绣香却又追过来说:“姑娘,刚才的话我还没说完,你,你可千万别走。”

  雪瓶笑着说:“姨娘请放心!我即使走,也绝不会像幼霞那样不辞而别。”

  绣香说:“我倒不是怕你走,我是要告诉你,唉,你也是走东闯北的人,不像别的小姐,我跟你说,现在城里闹的这些事,我有点发愁,可是我知道不要紧,但是别的事我是真欢喜。”她手里宝贝似的拿着那块红萝,又笑着说:“姑娘你可别生气,这是你爹爹走的时候到乌尔土雅台去见我,透给我的意思,她的意思就是到东边把她的儿子找回来,带到尉犁去跟你在一块儿。如今真都遇见了,铁芳人又诚实,又好,也会武艺。姑娘,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今年也二十岁了!……”

  雪瓶这时脸部突然一红,娇笑着说:“姨娘,我要打你!你快别别说了!”随即推门,跳出屋去。

  绣香还在屋里发着笑声说:“这是真话,姑娘,你想想,要是这样办,该有多好呀?你爹爹在九泉下也喜欢!”

  雪瓶脚步迟缓地回到屋内,心头却觉着十分的沉重,又有点伤心,关上了门,熄灯去睡,她还不敢多费心思,因为明天还要到郊外给韩铁芳送马去呢。少时她便睡去,次日起床,时间已不太早了,一面叫店伙计给她去备那两匹马,一面在屋中理妆。待会儿,绣香就进来了,仍然低声跟她谈着昨天的那些话,并教给她今天见着了韩铁芳应当说些甚么。

  萧千总也赶进来了,更惊慌、更着急地说:“姑娘,你要他们备马干甚么?”

  雪瓶说:“我想出城去骑马跑跑,因为整天待在屋里,太闷了!”

  萧千总却说:“姑娘你要是想骑马,回到尉犁再骑好不好?那个地方有多宽?谁敢拦阻你?”

  雪瓶沉着脸说:“在这儿也没人敢拦阻我。”

  萧千总说:“唉!姑娘,我真不知道你是安着甚么心,在这儿既见不着钦差,又没有一点事做,可住个甚么劲儿呀?还直招风,不忍着一点,现在迪化城人人都捏着一把汗,都知道这城里不单有罗小虎、韩铁芳,另外还有一个强盗头儿、绿林的魔王就在这儿藏着呢!昨天夜里,方天戟秦杰又在南边油盐店里被杀……”

  雪瓶厉声说:“那难这是我杀的?”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