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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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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瓶听了就更觉得奇怪,暗想:莫非昨夜我在楼上留下的那张字柬并没叫他们看见?可是我用箭射灭了灯笼,并站在楼窗里大喊他们也应当知道呀!这一定是他们故意不说,暗中在安排着甚么鬼计?想到这儿,心弦就更显得紧张了,恨不得亲自到街上去看着。便问说:“今儿街上有甚么官人没有!” 萧千总说:“咱们门口儿的这条路上就不少。鹰眼高朋、飞镖卢大、鹭鸾腿崇三,这些个人现在高兴得不得了,半天云罗小虎是久在新疆作案的大贼,连北京都有公文要捉他,二十多年都没有把他捉住,如今竟叫这几个人立了功,你就可想想他们有多高兴啦!要不然能叫我拿琵琶给他们弹去?” 说着话就把丝弦上好了,又“崩郎崩郎”的拨动了几下,抱起琵琶来要往外走,并又笑着说:“玉钦差昨天还跟他打听我来呢,还问你来到了这儿没有!” 雪瓶又一惊,赶紧问说:“姨夫是怎么告诉他的!” 萧千总说:“我这个人也很谨慎,我哪儿立时就跟他说实话?我说现在跟我一块儿住在店里的,都是我的小姨子,都是来到迪化找婆家。春云瓶小王爷也要来,可是还得过十天八天的。” 雪瓶整着脸不言语,萧千总却又笑着说:“看这样子玉钦差是要见见我,也许要跟我打听罗小虎的事情。可是只要我见了他,我就说实话,说你现在这儿啦,你是他妹妹亲生的孩子,是他的外甥女。咱们把老底儿揣在心里别跟他说,愣跟他攀亲,他在甚么地方打听去?咱们日后可能还会得到许多好处呢!”他嘻嘻她笑着,很高兴。 雪瓶的心中却非常轻视他,认为再没有比他卑鄙的了,绣香姨娘嫁了他,这辈子也真可怜,同时知道绣香并没有把刚才自己所说的话告诉她丈夫,自己也不便再到里间去跟绣香谈甚么。出了这屋子,当空的阳光十分温暖,前后院都十分清静,她的心中却仍飘荡着疑丝,想着那衙门的捕役跟官花园的镖头,今天他们的态度未免太可疑。 此时,萧千总已挟着琵琶出门去了,他又到了那个酒馆里。秦杰、高朋、卢大,全都在这儿等着他,并且正在悄声儿说话,一见他来到,就齐把话止住了。 高朋笑着说:“萧大哥,拿琵琶来啦!快消这一段给我们听听吧!” 卢大也说:“你的琵琶真能把入迷住,你要是个小姐儿,可更能迷人啦!” 萧千总却得意的笑着说:“得啦!别挖苦我啦!别说我是个小姐儿,就是个笨大娘们,也拿着这面琵琶找饭吃,找钱花,用得着我这个熊千总?” 抱起琵琶,安上新真的牛骨头作的假指甲,“崩楞崩愣”了几声又说:“这玩艺儿早先我也没动过,早先我倒是会弹月琴。弦、二胡,我也都拿得起来,一来是因为差事闲散,没事时弹弹这些东西倒还能消闲解闷,二来是我随着前任的伊犁将军瑞大人,到北京去过。北京无论是作官的,为吏的,子侄少爷,都会丝竹弹唱,要是不会大鼓、莲花落,仿佛就显得不闲散,家计不宽,人也显得有点笨似的。我也就喜爱上了,可是这许多年我都是在乌尔土雅台那座城里当差,弹弦子全没有人懂,更不必说琵琶这种非高人听不懂的东西了,可以说没有一个知音,我也就懒得弹,直到这次我……在路上捡了一面便宜的琵琶买了,拿到迪化来,偶尔弹了弹,没想到……” 高朋说:“俞伯牙遇着钟子期了,是不是?” 萧千总笑说:“我可比不起那古人俞伯牙,既是诸位乐意听,夸赞我,那我就……”说着他手指拨动弦声奏起,他又笑着说:“可别笑话我!”于是弹了一段,又仰着脖子唱了起来:“一更一鼓月初升呀!” 萧千总就越发地高兴,可惜他这两天酒喝得大多了,又因连夜赌博,连日着急,所以嗓子哑了,简直喊叫不出来,旁边有人给他倒茶喝着,他也是唱不出,只得笑着说:“今儿我唱是不行啦!得歇啦!可是我的琵琶加点工夫,给你们几位听听。” 说着话,他手指头弹动得更快,跟个小车轮子似的,而那琵琶的四根弦也就响着连珠,大家都笑着,连连叫好,而萧千总得意忘形,斜抱着琵琶,歪扭着脸儿,两个黄眼珠儿一转一转地,其跟娘儿们似的,高朋等人就更叫好,柜里的掌柜跟正在热酒的酒保,眼睛也都发直了,而门外更聚满了不少人,都趴着窗户向里面看,笑着。其实萧千总常在这里弹琵琶,但却没有今天这样热闹,他弹来弹,自己已身入化境,手指头仿佛停不住了,脸仰着,两只眼也不由地闭上了。 这时鹰眼高朋一面听着琵琶,一面赞一声好,却又扭头跟他旁边坐着的方天戟谈几句,他们的声音很低,旁人听不见。待了一些时,方天戟秦杰就突然站起身来,出去了,他们一直走进斜对面的吉升店,这里的琵琶却更弹得滴溜溜地响。 萧千总却又像由梦中醒过来似的,眼睛又微微地挣开了,向着给他捧场的人一笑,又娇声娇气地唱道:“燕儿飞南北知道冷热,秀女房中思想才郎吕!”连屋里带窗外齐都笑着喊好。这时却有一个人蓦然走进屋内,很多的人都向这人定睛来看,只见这个人年纪不过二十上下,很高的身材,膀阔腰细,是天生成的一副挺秀的身架,而又似经过武功锻炼的。像貌很清秀,双目炯炯发光,但面上笼罩着一层风尘之态,流着很平整的一条辫发,穿着青缎的短衣裤,黑袜子黑鞋,确实是一位漂亮的人物,只迈进屋来一步,眼睛便瞪住了萧千总正在拨动着的琵琶。 萧千总起先倒没有留神,这个人站在他的眼前不动,他便也不由看了一眼。而看了这一眼之后,他就吃了一惊,手指渐渐慢了,又弹了几下,他就直着眼睛观看这个人,脸上也变了颜色,惊讶之中带着惭愧,原来他看这个人非常眼熟,一想就想起来了。 这人原是他在黄羊南子见过两次,一是在夜晚,他没把这人的模样看清,第二天这人骑着马带着琵琶离开那里,自己却把这人的模样看得很明白。尤其是他太太前天说他也许是玉娇龙的儿子,那么自己一回想,如今一细看,果然有点像,尤其是这一双眼睛跟腰儿,真是与那位死去的春大王爷一样,这是琵琶的主人韩铁芳。 萧千总满面通红,他像是偷了人家的东西,如今被失主儿查出赃物来似的,站起身来放下琵琶,点点头儿笑说:“这位,请问您,您是,是韩爷吗?” 韩铁芳也很和蔼,拱了拱手,说:“萧兄,我从这里过,无意中听见了琵琶声,走进来看看,原来真是你,萧兄!” 萧千总心里说:你管我叫萧兄,倒真一点也不客气!一定是想把琵琶要回去,这可不能够给!于是他摆起了一点架子,静听韩铁芳的话。 韩铁芳并不提琵琶,只带着顾忌地,看了看两边的人,然后才问说:“萧兄现在甚么地方下榻?” 萧千总想:这不能隐瞒,如若隐瞒了,当着眼前的这些人,倒真是自己心里有愧似的。遂指着门外说:“我就住在那边吉升店里,韩爷你找我来,有甚么事情要谈吗?” 韩铁芳点头说:“有点事,能否请萧兄暂停一会再弹琵琶,跟兄弟我到外边去说几句话好吗?” 这时旁边有人要谈闲话,却被鹰眼高朋拦阻住,高朋的红樱帽放在桌旁,他的眼晴并不对着韩铁芳,可是耳朵直向那边去听。 萧千总这时倒有些发愁了,一来是怕韩铁芳索要琵琶,二来是觉着这小子说不定真是罗小虚的儿子,他来到迪化,更不知是安着甚么心,倘若将来闹穿了,叫人说我跟罗小虚的儿子相识,那还了得?于是故意笑了笑,说:“韩爷,咱们只有那天在黄羊岗子一面之识,并没有甚么交情,有甚么话,何必还要背着人说呢?”韩铁芳迟疑了一下,又回首向门外去看看那给他牵着马同来的朋友,就又对萧千总说:“我是来向你打听打听,春雪瓶姑娘现在是不是也住在那边的店里?” 萧千总更是变色,更是作难,他拿眼看了看那边的官人们,这才说:“她么!哈!她哪能够跟着我来呢?她跟我又不是甚么至亲,大姑娘家,跟着我跑到这儿来干吗呀?哈!韩爷你问得可真够怪的!可是,我倒听人说,她正在找她这匹马呢。你留在这儿,待会我先牵回我的店里,将来我再托人带到尉犁城还给她。韩爷!我知道你是位正人君子,对得起朋友,还是拾金不昧。请坐请坐,我请你喝一盅,你不是也会弹琵琶吗?你也来消遣一段,给这些位听听,这些位……这是抚台衙门里的,人称鹰眼高朋,这是飞镖卢大……” 正在说着,忽然见张仲翔自外进来,正由韩铁芳身旁擦过,也扭着头,几乎把鼻子触到韩铁旁的脸上那么看,手中的宝剑明晃晃,两耳旁的黑毛丛丛,脸色尤其不像高明等人那样矜饰,却是满现出骄傲怀疑的神情。萧千总不由得两腿有些发颤,心说:要是在这里打起来那可真糟。 不想韩铁芳对张仲翔并没留意,他只说:“那么,萧兄,再会吧!今天晚间请你在店房等着我,我再去跟你谈谈,这匹马是给春雪瓶姑娘的。” 这几个字音,他说出来很是清楚,那边高朋、卢大齐都悚然,仙人剑张仲翔也似是减低了一些锐气,眼睛睁得不似才进来时那样圆了。 韩铁芳又回首看看,见替他牵着马的那位朋友,正在门外向他招手。他就向萧千总一抱拳,说:“打搅打搅,在门外还有朋友等着我,不能奉陪了,晚间再见吧!” 说完就走出了酒馆,高朋的鹰眼把他的背影送了出去,回身就向卢大使眼色,虑大却正在发呆没有看见。张仲翔看见了,提着剑奋然站起,要往外走,但才走了一步,就叫高朋用脚给拦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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