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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两旁有些个官人见他飞下来了,反倒都吓得避在旁边,罗小虎挺身而起,大笑着说:“来吧!你们快拿吧!”这时楼上的人才“咕隆咕隆”又往下跑来,罗小虎先自己背上手儿,叫人绑上他,他依然笑着,口说:“劳你们的架,把我抬到衙门去吧!我的腿伤真疼!”

  鹰眼高朋过来说:“好汉子!你放心!我们准能对得起你!”当下他叫四个人抬着罗小虎,还有人帮助托着,架着,罗小虎仰面朝天,看着星星都向他眨眼,像是玉娇龙的眼睛,月牙儿向他发笑,像是玉娇龙的樱唇,灯光、人群都围绕着他,他就被交送进了抚台衙门。

  街上一场大闹,这才消停,更锣迟迟,敲了三下,这时附近的几家商店,全都由惊慌而入于宁静,可是人还都没有睡,因为太刺激太兴奋了,都睡不着。及至听到大盗已经被捕的消息,大家却都纷纷地谈论起来,尤其由那大盗的口中牵涉到了玉娇龙、春雪瓶这两个在新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就更便大家的谈论增加兴趣,增加惊讶。

  可是,连那吉升店里的人,也不知道那秀树奇峰小王爷春雪瓶就在附近,原因是当这次绣香、幼霞等众人先来到迪化城之时,绣香就怕因为春雪瓶的名气而在这里惹出甚么事,她就与她的丈夫和幼霞全都商量好了,嘱咐那几个车夫,到了迪化,只说是萧千总的家眷,却不可说甚么“小王爷”春雪瓶等等的话,几个车夫当然连声地答应。

  其实就是不嘱咐他们,他们也不敢说,这是玉娇龙十几年来在新疆树下的威名,连三尺童子都知道也对她们的名字加以避讳。在店里住了这些日,那几个赶车的走了,因此没有人晓得她们是与春龙大小两位王爷有关。

  此刻,雪瓶又到院中来查着了一会,闻知那大盗罗小虎已被官人逮捕之事,她回到屋里就向幼霞顿脚,说:“你怎么那么莽撞?没容他把话说明白你就放箭,你不射伤了他,他也不至于被擒!我知道,你总是要显着你会放箭,可是,事情也都叫你们给弄坏了!那回韩铁芳的事也是如此,若不是你们在中间搅,咱们也不必到这儿来!”

  幼霞闷闷地不言语。雪瓶又将灯点上,显出来一副气急懊悔的脸色,依然抱怨着。

  幼霞忍不住了,蹶着嘴儿说:“我也知道你向着外人,不向着我们自己!韩铁芳跟这罗小虎,他们与咱们有甚么相干?一个是自命他是三爹爹的朋友,这一个大盗,又愣敢叫出三爹爹的名字,还胡说他是你的甚么亲爹!你还怪我生气!怪我射他?”

  春雪瓶摇动着身子,忿忿的说:“刚才的事,咱们做的大不光明,我爹爹生前决没做过这样的事!何况……”她把声音小了一点,又说:“昨夜到官花园去搅闹的是咱们两人,杀死铁霸王的是我,怎么可以叫别人替咱们顶罪名?”

  幼霞说:“反正他也不是好人!”

  雪瓶心里还有话,可是不能对幼霞说出来,尤其是有许多疑问,更非得去问绣香不可,当下她就急匆匆向屋外去走,幼霞赶紧追出来,问说:“你要干甚么去!”

  雪瓶回首又笑了笑,说:“我看看绣香姨姨,她也许已经吓坏了。”

  于是她们就去叫绣香那屋子的门,屋里黑忽忽的,门却从里边顶得很严,雪瓶向里边叫了两声,萧千总先点上了灯,才把门开开,雪瓶一推门,他就探出头,慌得发不出声音来,说:“这可怎么办呀?”身后边的幼霞也要跟进来,雪瓶向身后摆摆手,幼霞才迟疑地在门外止住了步,雪瓶就匆匆地走进里屋。

  灯光下,见绣香坐在炕头,正以手帕拭泪,萧干总随着进来,又沙哑着嗓音说:“雪瓶姑娘!明天一早咱们就赶紧走吧!现在的事情可是越闹越大了,半天云罗小虎又出来啦!而且他已找着了咱们,这可真是又惹祸、又丢脸!”

  雪瓶摇摇头说:“其实也不至于惹甚么祸,只是……”过去坐在绣香的身畔,问说:“只是我不明白,这个罗小虎,究竟跟我的爹爹有甚么渊源?我真不明白!前些日子在沙漠里我就遇见他一次,他口出狂话,说我是他的女儿,我用箭把他射走了,不想今天,官人追着抓他,他还敢到这里来,又说了那些话,想姨姨也听见了!……”

  绣香摇摇头说:“我也不大明白,我知道,你爹爹生前并不认识甚么罗小虎。”

  雪瓶说:“我不信!那人又不是疯子,他不会无缘无故说那种话!”

  绣香却低下了头不言语,萧千总在旁边连声地叹气,向他太太说:“你就说实话吧!你不说实话,雪瓶姑娘她总是跟猜谜似的,心里不能够舒服,她心里不舒服,就总舍不得离开这儿,不离开这儿,说不定明天后天就许受罗小虚的连累,你们还都不要紧,都是娘儿们家,我呢?我大小是个千总官儿,我受得了吗?”他急得真要哭出来。

  绣香拭了拭眼泪,才说:“你先到外屋去,容我慢慢跟姑娘说!”

  萧千总说:“我还得求你快一点儿说,说完还得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儿赶紧走!”

  绣香跟雪瓶都没有理他,等他出屋去之后,绣香这才向雪瓶说:“你爹爹生前之事,你都不知道,除了我之外,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尽如,向来我不说,是因为你爹爹脾气不好,不愿人稍微提到她的一点往事,我也不忍得说,说出来也太不光荣,易遭人耻笑。可是,其实你爹爹是个刚强节热的好人,她一生受害,就受在一个人的身上,那就是她小时候的老师,那个人名叫高云雁,在明中教她诗文,暗中传授她武艺,把一位千金小姐生生给教坏了。她一生就因为会武才致这样命苦。还有个高师娘,是一个女贼,那人,也与她的离开家门、流落新疆……直到她死在沙漠、她的亲哥哥都不敢相认有关。”

  随说随流着泪,继而低声硬咽,就将玉娇能从小时到长成,学会了武艺,第一次沙漠中遇风,她遇着半天云罗小虎结下了私情,后来随父调任京师,碧眼狐狸出外闹事,刘泰保搅闹家宅,鲁翰林说下亲事,迎娶之时,罗小虎以箭射轿,玉娇能从洞房逃走,带着自己,离京南下,后来遇着李慕白、俞秀莲,她受了挫折,又因知她老太太病重,她就私回京师,又为鲁翰林设计所擒,强迫着她作了鲁家的少奶奶。她不想痛改前非,作一个安份守己的妇人,可是那罗小虎却又不依,把京师闹得天翻地覆。

  结果,玉老太太病逝了,玉老大人也气愤成病,鲁翰林更被罗小虎那些人吓得得了半身不遂之症。玉娇龙只好又回到娘家住,但父女的感情已经破裂,家门的名声被她累得很坏,她才想脱身离京,再往别处去流荡。她就先作主婚人,叫我自己嫁了如今这个萧千总,叫我自己嫁到新疆来等着她,她就假作到妙峰山还愿,投崖而遁,在北京,人人都知道她已死了,其实她还健在人间,又在江湖间飘流了约一年,她才来到了新疆。

  绣香将这许多过去的事细细述出,雪瓶听得都发呆了,然后绣香拭了眼泪又说:“我还能够想得起来,十九年前我跟你萧姨夫住在哈密,那时他的官儿比千总还小。一天,是四月天气,哈密还没太热呢,你爹爹就骑着马找了我去啦!她那时就用一个红绸夹被包里着一个孩子,她就说,她有了女儿啦,都已把名字起好,叫作雪瓶!”

  雪瓶听到了这里,泪也不住的向下落,就赶紧拉紧绣香的手,悲切地问:“姨姨!您得告诉我实话!我,我是不是我爹爹生的?我的爹爹是不是我的母亲?你快说!”

  绣香摇头说:“不是!你听我说了这话,你可不要伤心!”

  雪瓶直着眼睛瞧着绣香,她摇着头说:“我不伤心!姨姨,您就快告诉我吧!我是由哪儿来的?”

  绣香说:“你是换来的!”

  雪瓶惊得更不禁发愣,绣香就又说:“你爹爹那时把详细的情由尽皆告诉了我,那时她就嘱咐我说:‘这些个事,你先装在心里,我自量也活不了多久,等我死了之后,雪瓶这孩子烦你抚养,记住了!无论她将来是否能够学会武艺,可是千万别叫她再走我的路!等她长大了,你再把详细的情由告诉她,叫她把姓氏改过来,她姓方。’”

  雪瓶立起身来,身上几乎颤抖了,说:“我……我姓方?”

  绣香点头说:“你原是一位姓方的官太太的亲生女,那位官太太大概最厌烦女儿,十九年前,在甘州府张腋城,方太太带着个仆妇抱着你住在那地方的一个店里,可巧你爹爹也住在那店里。”

  雪瓶越听越出神,面色也越变越凄惨,绣香此时倒不哭泣了,只是叹气。接着又说:“你的爹爹,我是不该说她,她也有一些错处,大约她是自从跳了山崖,离开北京之后,她又与罗小虎在一起。但是他们虽然彼此有情,可是一位小姐,一个大盗,到底身份太差,脾气也不能够相投,你爹爹尤其怕辱没家门,对不起死去的娘,所以她就抛下罗小虎,单独骑马往西来。可是她就有孕了,到了甘州住在店里之时,她就要分挽!”

  雪瓶立时就问:“生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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