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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春雪瓶弩箭虽已收起,可是双剑又抽出来,她娇躯昂然跨于马上,她的双眸,她的耳边金坠,她的宝剑,和马上的全副银活,光芒四射,逼得那持藤牌的贼人,不禁勒马又后退了几步。春雪瓶就问说:“你是叫作半截山不是?”

  这贼人摇摇头说:“我不是。”回手指了指他面前的一个骑黄马的胖子说:“这才是我们的大哥,我!”他拿手一拍胸说:“我叫戈壁虎,全新疆都怕你们春家的人,我可不怕,我知道你必到这里来,我才在山里不跟你交手,等你来到这宽敞的地方,咱们才较量,你不必动箭,我也不用藤牌。”他把手中的藤牌往旁扔出了很远,他的马可退下了沙滩,嗖的跳下来,把衣服撕开,露出来浑圆顶黑的膀子,单刀向怀中一抱,又一拍胸,点手说:“下来!我若动藤牌我是鳌,你要动暗器你是窑姐。”

  雪瓶却不知道这句话是骂人,她只是微微冷笑,戈壁虎又狂笑说:“告诉你吧!玉娇龙早已死了,我们更不怕你这个毛丫头,来!……”

  雪瓶可真是气急了,听见了爹爹的死耗,她心如刀割,尤其想到必是被这些强盗所害,她的怒火燃烧看全身,从马上跳下,双剑左右手一分,高举起来,跑向沙坡,就去杀戈壁虎,不料那个半截山,他自己虽然拨马跑向了远处,但他却指挥手下,过来抢夺雪瓶的那匹马,雪瓶才向戈壁虎软了一剑,被戈壁虎以刀架住,雪瓶才要急转剑势,再下第二手,一见这种情形,她就弃了戈壁虎,赶紧又往上跑,横双剑拦住了来此抢马的人,这些人刀枪齐进,雪瓶是身子左飞右跃,两口剑若凤翅,横搁直砍,上刺下撩,一霎时被她砍倒了五六个人,其余的全都逃走,而那戈壁虎却从后面过来,抡刀向着雪瓶的背后就砍,雪瓶急忙转身,右手的剑磕开了刀,身子疾转,左手的剑又向戈壁虎刺来,戈壁虎退下两步抽刀换式,雪瓶凤翅扑击向下追赶,当时两道白虹光芒闪烁,步步逼近,戈壁虎虽然刀法也不错,但十余合之后,他就有些敌挡不住了,急忙大喊道:“兄弟们!都快来帮助我!”

  半截山本已跑出去很远,听了这句话,他提起了长枪,忽然狠了狠心,就指挥手下的人一拥挤上,但他手下的人早已伤了许多,逃跑了也不少,如今只剩下二十余骑,跑了过来,刀枪齐递,可是雪瓶已将戈壁虎一剑劈倒在地,半截山也不下马,以长枪向雪瓶的咽喉就刺,却被雪瓶左手的剑拨开,右手的剑向马上去砍,半截山向后一仰身,几乎摔下马来,幸仗两旁的人枪乱扎,刀乱砍,这才把半截山救了。

  雪瓶又奋力与这些人拼杀,两口宝剑变化神速,闪闪地搅得道些贼人眼睛都昏花了,手脚更忙乱,彼此相碰相搅,被雪瓶又杀了几个,那戈壁虎虽然受了伤,本来并不会死,起初刀还未离手,还在沙子里挣命,还想爬起来,但如今被这些人乱踢、马乱端,加以有被雪瓶以剑斩倒的人正好倒在他的身上,他就死了,那边半截山举枪高呼说:“走!走!走!快走!”他领着头逃,群贼也不敢再战,各人上了马就走,立时蹄声杂乱,沙鹿腾起,那些贼人的马,比黄羊还跑得快,纷纷地往南去了,雪瓶纵马紧追,一边收剑装弓,又自后嗖嗖地联珠地射去,前面马上的人又都纷纷堕下,雪瓶直追了五里多地,看见被强盗所劫的那些驮粮食的骆驼都被弃在道边,她这才收住了马,不再追了,前面只有七八骑贼人逃去,渐渐地又变成了几个蚂蚁那般小,消没于连绵的沙岗、青色的天边之外。

  这时,随从雪瓶来的那几个客人,已催马赶上来了,一齐向雪瓶称谢,雪瓶只喘了喘气,把散在额前的头发向后掠掠,又拿出一块红绸子的手帕来,擦着额上跟脖颈上的汗,她在马上看见道旁卧着十多匹骆驼,扔着许多粮食,口袋也破了,洒了一地的麦子跟豆子。在骆驼后,沙岗前,躺着,卧着,坐着的拉骆驼的商人有的是已被强盗杀死了,有的已受了重伤,爬都不能够爬了,他们的骆驼和货物,原不止此数,大概已叫贼人牵走了一半。

  春雪瓶就回首吩咐这几个人去救那几个受伤的,她却拨马往回走去,就见四外奔着贼人遗下的马匹,地上扔着刀,有二三十个中箭的人,受了创伤的、呻吟的、僵卧的强盗都横倒竖卧,挡在她的马前,红的血都染满了黑的沙子,她看看反有些不忍,同时,自己发出的箭也不愿抛弃,就在那边叫来了两个客人,叫他们由沙上,由死人和受伤贼人的身上,一枝一枝去拾回,她又抽出了一口宝剑,闪闪于升得已经很高的阳光之中,她的玫瑰花一般的脸儿向下沉着,星光似的眼睛,四不查看,地下那些受伤的贼人就哀呼着:“求小王爷饶命!”

  春雪瓶却厉声问说:“不杀死你们也行:但你们得据实告诉我,春大王爷倒是死了没有?”说到这句话时,她的眼眶里溢出来泪水,睫毛上悬着泪珠,越烁烁地发亮,她又怒喊一声:“快告诉我!”

  地下有受伤较轻的贼人,就抬起来沾满了沙子的一张血色模样的脸,说:“春大王爷可是死了。

  因为他们看见春大王爷的马、包袱跟宝剑都落在一个姓韩的手里了!……”

  春雪瓶以红帕拭着急流的眼泪更发怒地问说:“是谁亲眼看见春大王爷是怎么死的?是叫那姓韩的人给害死的吗?”

  受伤的贼就一面呻吟着一面说:“这,可没有人知道了,大约只有销魂岭上的君子老店,那里的掌柜的能够知道,因为那夜半截山带着我们去打劫,不料正遇着春大王爷住在那里,杀死了我们的二头目野猪老九……”

  春雪瓶就急问说:“这些话你不必说了!我只问你往那销魂岭去,得向哪边走?”

  这贼人抬起一双手来指着东南,说:“小王爷你向那边去,马快的得走两天,得过乌尔土雅台,那里只是君子老店一家店,那里的掌柜的屁股上也受了春大王爷的箭伤,现在不知道好了没有,由那里往西就是白龙堆,我们想那姓韩的必是东边的江湖英雄,他的武艺比春大王爷还高,他假意与春大王爷结交,一路同行,圭在沙漠中他可就把春大王爷给害死了。”

  虽然这贼人所说的话与当初春雪瓶乍见韩铁芳与那匹黑马之时所猜测恰恰一样,可是现在,雪瓶并不如此想,她想其中必定还有许多原由,非得自己到那地方细细询问是不会弄明白的。她又问:“牛脖子逃往哪儿去啦?他盗走我的那匹黑马,此刻是不是躲在你们那贼窝里去了?”

  这贼人就摇头说:“没有!没有!牛脖子那个王八蛋,连戈壁虎还要捉他呢,他跟着戈壁虎到尉犁城去,原是为替野猪老九去报仇,可是不料他后来看见了那匹黑马,他就生了异心,因为那匹黑马是春大王爷骑了一辈子的,人出名马也就出了名,在尉犁城赛马的时候,那马又把跑第一的马都给赶过去了,那匹马要是遇着识主,能卖一万两,他是想要发财,他跟戈壁虎出了天山他就溜了,他一定是卖马发财去了。小王爷要想找他,只有到南疆,于阗和阗且末城那几个大地方,还许能够找得着他,北边他可不敢去。”

  春雪瓶点了点头,这贼人却又哀声请求着饶他的性命,雪瓶收了剑,摆手说:“我不杀你们,只是,那半天云姓罗的是不是你们的大头目?”

  贼人发着愣说:“我们不认得这个人呀!”

  爬在沙子里的人发了一会儿怔,就说:“倒是听半截山说过,他早先是半天云罗小虎的手下,占过红松岭,那时半天云手下最得力的是沙漠鼠跟花脸欢,后来半天云洗了手,往北京去了,只把那两人带走,其余的人全都散了,我们大头目就是刚才的那个胖子,他那时不过才十来岁,是个小喽啰,他就在沙摸里飘流着,越聚人越多,他成了寨主,他自己起的外号叫半截山,为的想叫人以为他是半天云的一家子,可是听说半天云不但不怕春大王爷,还……”翻着眼睛望着春雪瓶,下面的话他可不敢再说了。

  雪瓶也将眼微低,眉尖略皱,也似乎不愿再往下问,这贼人又说:“半天云不怕春大王爷,我们半截山可真怕春大王爷,前天半截山还对我们说半天云一定早已死了,不然……”雪瓶听到这里,便知道那半天云罗小虎与这些贼人无关,那不定又具怎么一回事,她不欲再往下听,就想挥鞭南去。

  此时,拾箭的那两个人,将一大把箭全都拾了回来,交给雪瓶,雪瓶收下,就派他们一个人先去到那店里,多叫几个人来,好来此帮助救那受伤的客商,并把骆驼跟粮食设法拉回去。她对这一切的事全都不管了,心急似箭,催马急往南去,她的白马又绕过了许多的沙漠,回头望去,已看不见了那些人,只有四面的荒沙,天空几片白云,一轮红日,马疾行,她的头上又渐渐出了汗,头发又被沙漠中的热风给吹得紊乱了,脸上、身上、马背上也都沾了无数的细沙,她一直的走,疾一会,缓一会,总不休息,一天她连饭也没有用,除了成群的黄羊跟乱飞的沙鸡,及眼前忽有忽无的那由远处景物返射而来的沙漠中的幻景,路上竟达一个人也没有遇见。

  到天黑时,夜色罩住了大漠,她又疲倦,又口渴,马也没有气力了,人跟马就都躺在沙上睡了,夜间幸亏没有狼来,也没有起风,天色微明之时,她牵马起来,抖了抖沙子,骑上马又往下走,又走了一天,耐饿耐渴,强挣扎着向前迈进,她的马虽然还有余力,可是她的人已不成为人了,此处是没有镜子,看不见她的容颜,但衣服的脏污,她生平也没有受过这苦,马蹄下的铁掌已经磨尽,这驰骆草原,万马中的魁首,如今竟成了一匹瘸马,幸亏走到这里就快出了沙漠,路旁渐渐看见篙草,但都是焦黄色的,被马一碰就折,拿手一捏就成粉末,对面来了一大队骆驼,春雪瓶以她嘶哑的喉音,就向前问说:“前面是甚么地方?”

  对面的几个拉骆驼的人都惊诧地看着她,回手指着东边告诉她,说:“不远就是乌尔土雅台!”

  雪瓶点头,这才往前走,傍晚时才到了乌尔土雅城,找了店房住了,她跟病人一样,她的马也跟死马差不多了。

  这乌尔土雅台就是她的萧姨夫当差的地方,她的爹爹临离新疆时,也曾至此,绣香姨娘对她说过,但现在她到了这里可没有一个熟人,这地方也是个繁华的城市,买卖多,居住的满汉人都不少,她在店里歇宿了两夜一天,精神恢复过来了,叫店家婆给她洗了衣服,她又自己淋浴了,并用油梳光了头,她手中有金锭,买甚么办甚么都行,她就自己出去找了衣庄,买了几身不合式,也还可穿的单搭衣裳,又买了几双旗人妇女穿的子底鞋,还买了白绞,拿回来托店家婆给地做袜子,叫店伙把马牵出去钉铁掌,把双剑拿出磨剑锋,并预备了牛皮水袋,干粮及小篦子,火镰等物,在此住了几天,人马已焕然一新,付清了店账,出了屋子,她就又继续走,她这匹马上的物件虽多,但却都勒系的很紧,所以并不十分累赘。

  她决定要先赴销魂岭,再赴白龙堆,可是这时忽然有一个商人模样的汉人,进到店房来打听,说:“尉犁城的春大姑娘是住在这里吗?”

  她就爽直地说:“我就姓春!你找我有其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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