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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后来玉娇龙就走了,可是她总没有离开南疆,总是三四个月回家来一趟,这个钥匙,和那只箱子上的铜锁,从来也没有碰到一块儿过。半载之前,玉娇龙又到乌尔上雅台去看绣香,二人最后诀别之时,玉娇龙还问她这把钥匙丢失了没有?她还拿出来给玉娇龙看,玉娇龙咳嗽着,眼角挂着莹莹的泪水,点点头就骑上黑马走了……

  这时她却因为收拾自己的东西而不禁想起来,想要看看箱子里的东西,她一个人又抬不动,叫幼霞来帮助她,才把上面压的那只箱子抬到旁边,而藉着这钥匙,将下面的漆着金边儿的皮箱打开,她看见里面有两件东西,一是那件红罗的女衣,绣香没有掀开去看。

  因这件衣服代表着一段惨痛的事情,玉娇龙曾对她详细说过,如今她看见此物存在,也就放心。另一件物件也是很有历史的了,当年玉娇龙离开夫家鲁翰林的宅子,回到家中为母守孝,命人买来了白绞,钉成书本,玉娇能在无事时就在书上写着小字,画那些打拳抡剑的小人,就是这本书。不过如今封面已经旧了,而且多了墨为的四个字一行的十几个草字,这倒似乎应当给雪瓶看看,因为她已学会了武艺。可是又想,既然是秘藏在箱子里的,我也不便给她拿出来。遂就照旧将箱盖儿盖好,又把原来的锁头锁好,叫幼霞再来帮助将那只箱子抬上去。

  幼霞却噘着小嘴儿说:“哼!瞎找麻烦!”

  绣香神情惨暗,勉作笑容地说:“我是来翻翻箱子,看看你三爹爹给雪瓶你们留下了甚么嫁妆没有?”

  幼霞脸红了,扭头叫着说:“瓶姊!你还不过来帮着我打萧姨娘?她在说咱们坏话哩!”那边的春雪瓶只顾了收拾她的东西,却没有过来。

  不觉天已渐黑,施妈把茶饭送进展来,屋中又添上了两枝烛,三个人围着桌子吃酒,虽然都不再发愁、不再悲伤了,可是各人的心里好像都十分不安似的。

  绣香就嘱咐她们两人说:“到了迪化,可同不得在这里,这里是咱们的江山,县官对咱们都有顾忌,商民人等也没有一个不尊敬咱们的。迪化不然,那里是省城,你们到了那儿,可不能跟在这儿一样,应当处处守规矩,别叫人家笑话。尤其是雪瓶,你爹爹早先就嘱咐过你,也对我说过,不愿意叫你到那些大地方去,怕的是你染上那些浮华的习气,明天咱们出的这趟门,也实在是万不得已,我担着很大的不是呢!不信,咱们到了迪化,见了你爹爹,我不但落不着一点好儿,还许挨她一顿骂。我只望你们在沿路上都听我的话,别出事,到了迪化,再求神佛保佑能够见着你的爹爹……”

  雪瓶突然停住了筷子,问说:“万一要是见不着呢?”

  幼霞在旁推了她一下说:“都快出门了!可别说这话!”

  但是雪瓶却不禁拢紧了双眉,因为赛八仙的卦,自己不敢说不灵,可是以去年他给爹爹算的卦一说吧,说甚么那人现在已然成人,住在南方,但如今也没听说爹爹由南方带回来甚么呀?绣香听了雪瓶的话,立时不由得怔了一怔,但仍勉强她笑说:“哪会见不着呢?赛八仙说的话都尽情尽理,我拿你爹爹过去的事一推想,我也信她是因在沙漠遇风失散,独自往迪化去了,你别胡疑惑,我敢担保到了那里一定能够见到她!”

  正说到这里,就听外面有人说话,绣香赶紧叫施妈出去看看有甚么事,雪瓶却放下了筷子说:“一定是找姓韩的那几个人回来了。”她静心地向窗外去听,果然施妈跟老家人都进来说:“是远利店跟鞋铺的人来了,说是找了一天,也没找着那姓韩的。”

  绣香当时立起,开了门向外面问话,外面是鞋铺的掌柜的李鸿发恭恭敬敬地回答,说:“我们派了五个人分四下里去找,都是走出了四五十里,连每一户人家,跟由东边来的客人,我们都打听遍了,也没有一个人看见过韩铁芳,骑着红马的男子也没有。”

  绣香不由得很失望,就点了点头说:“那么就算了吧!累了你们一天,真怪对不起的。等明天我再派人给你们道谢去吧。”

  外面的人都一齐带笑客气着说:“我们给您这儿办事,还不是应该的么?哪还敢受您的谢礼。今天我们没有找着,我们也很着急,明天我们再多叫几个人去找就得啦!”

  绣香说:“也不必!那个姓韩的人一定是已经走远了,我们找他也只是有点事想向他打听一下,并没有甚么要紧。明天我们就要往迪化去,也许一两月之后才能回来。在这时若是有人看见姓韩的,顶好告诉他,请他到迪化去找我们,不然叫他在这儿等着我们回来也好。他既远路迢迢来到这儿,因为话没说明白就出了昨天的事,我们倒很觉得对不起他。”

  外面李鸿发就说:“太太的话我们已听明白丁,太太走后,我们若见着韩铁芳也要拉住他,不放他走。”

  绣香点了点头,又说:“可不要对人家不客气,如若他的盘缠缺少,可以叫他上这儿来拿,我们走时一定要给家里留下钱。”

  外面的几个人都一齐答应,连说:“明白!明白!”

  绣香叫老家人把他们送了出去,她自己却又归到座位上来吃饭。现在,寻回来韩铁芳的希望,差不多是没有了,只有往迪化去,一个梦似的想望,摇动着每个人的心,情绪全都很紧张。虽然觉得昨夜没有睡足,可是大家全都不困,当晚绣香就把这里的家务事,都交派了施妈和那老家人。可是敲过了二更,萧千总才回来,他的精神很颓唐,可知是刚才在外赌输了,脸又通红,酒大概也喝得不少。他说:“全都预备好了,除了我们原来的那辆车,我又雇了两辆,全是青骤子、新车园子。到了迪化城,停在钦差大人的行台前,绝保不难看。”

  雪瓶惊讶着说:“为甚么要预备这些车呢?”

  萧千总说:“为的让你们坐呀?”

  雪瓶现出不高兴的样子,摇着头说:“我们都坐不惯车,我们愿意骑马。”

  萧千总说:“这就不对了,咱们在这儿虽然有名声、有势力、有钱,可究竟不是官,到了迪化,你可就是钦差大臣的外甥女了,就许跟一些官员女眷来往来往,还能穿着牛皮靴子骑着马?那成甚么样子?得阔气一点,大方一点,别叫人家笑话咱们是乡下人!”

  绣香虽然忧着雪瓶到了省城容易惹上浮华,但也觉得他丈夫说的话是很对的,当下就劝了劝雪瓶跟幼霞,说:“在路上你们尽可以骑马,但快到迪化的时候,你们干万换上作好一点的衣棠,坐上车!”

  雪瓶跟幼霞又答应了。于是雪瓶又开箱子,找了两身旗族姑娘穿的漂亮华贵的衣棠,绣香又在灯下,给他们二人每人梳了一条长辫,还系上红头绳。萧千总是早就到后院睡觉去了。

  当夜,雪瓶的梦飘向了遥远之处,她有一个幻想中的富丽的迪化城,在她梦中实现了,并且,不独爹爹在那里安然无恙,快快乐乐把由玉门关内买来的许多新奇的东西都送给了自己,并且那韩铁芳也在那里,只觉得自己见了韩铁芳很难为情地……梦既逝去,烛亦成灰,更鼓渐渐把沉沉的夜色敲破,东方的曙光又洗得窗户发白。赶来给她们送行的人早等在外边了。美霞太太倒没有亲自来,派来一个百户长,带来两个哈萨克担来了八盒礼物,还有麝香、马宝、葡萄、蜜枣,另外还有两把哈萨克人淬制的刃薄如纸的小刀于。

  绣香一闻说送来了礼物,她就赶紧起来,开了屋门,雪瓶跟幼霞也一齐出屋观看,看了这些本地的土产跟野物,他们都异常欢喜,都心里想:这些东西在本地虽不算稀奇,果子可以自己去摘,野物可以自己去打,但是一到了迪化,恐怕一年半年之内也得不到这些东西了,因此都恨不得多带去一些才好。

  绣香拿了赏钱,叫施妈打发走了这几个送礼的人,她就催着雪瓶跟幼霞快去收拾,萧千总进到院里来嚷嚷着说:“快走啦!快走啦!门口儿都预备好啦!别磨蹭啦!再耽误时候,送行的、送礼的可就来得更多啦!这些东西咱们也不能多带,带到迪化城送人,人家也不稀罕!”他跟绣香说原来他还找来了一个使唤的人,那人是这里酒铺给介绍的,是个闲汉,本来是甘州人,但在新疆生长大了的,会说各族的语言,因为来到此地找事没有找成,把盘缠也输光了,所以要趁着雪瓶上迪化,他要跟着,也不要工钱,只求管饭吃就行。

  绣香却很不乐意,同他丈夫说:“就好弄这些闲人,咱们这次赴迪化,不过是去找人、探亲,人还未必找得着,亲戚——这是高攀着说——人家也不一定肯见咱们的面。你就这么大铺张,其仿佛到那里升官和发财去啦!就说找个听差的人吧,也应该找个女的……”

  萧千总不容太太说完,他就反驳说:“女的还能管溜马、刷牲口、搬行李?你不知道咱们这两位小姐多麻烦,非得骑牲口不可?没个粗粗笨笨的人跟着,叫我干,我可不是马夫。我找的这个人外号儿叫牛脖子,性情虽有些弯扭,人可是很诚实,我们一块在酒铺赌钱时,就看得出来,他赌得很公道,一点也不胡讹混搅,绝对靠得住,不然我也不敢招惹他,他在路上帮忙,咱们管他两顿饭吃,一到迪化城各自分手,爱赏他几个就给他几个,不爱赏,拉倒,叫他去他的。”

  绣香皱着眉说:“因为上路不能带着闲人,这个人来历咱们又不知道。”

  萧千总哈哈的笑着说:“咱们还怕吗?”拍着胸脯说:“我是个千总大老爷,电瓶姑娘是小王爷,幼霞姑娘也跟个公主差不多,你,又是官太太又是大小王爷的亲戚,谁不知道?谁要是敢跟咱们生点歹心,那可真是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上拔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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