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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于是韩铁芳的心中忽然起了一种心思,这种心思,他活到今年整二十岁,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的,几近于盗心。就是他想要不去跟主人商量,就骑走一匹马,但只是借用,骑回到店房,设法将病侠遗物及遗嘱都交代给春雪瓶,自己就将马立时送回来。他想:这也不能算是偷盗,骑走,送来,至多两日,马主人必不会知晓。于是他就决定了,又向前走着,两只眼可对于马群更加注意,并于草中折了一条小树枝,要作马鞭子用。

  此时,夕阳渐落,天色发紫,在紫色之上渐渐地又展开了深青的暮色,晚风亦起,草动马嘶,山坡上的“蒙古包”也模糊了,他遂就大胆地抓住了一匹黑马,然而才一骑上,马就将脖子一扭,身子一颠,他就“咕咚”一声摔下了,这匹马跳跃起来,旁边的马也都发了脾气,长嘶乱跳,幸亏他爬起来得早,不然一定要死于马蹄之下。他发了一会呆,心里明白了,并非自己的骑术不好,原因是这些个马全是“野马”,生来没有经人骑过,所以性情都极烈。

  他有了这经验,于是就计划着办法,缓缓地走了几十步,他又看见了一匹白马,就猛扑向前先抓住了马鬃,这马扬首跳跃,他却早已跨上,手揪着马鬃就像揪住缰似的,任凭这匹马怎样性烈,也得听他支使,当下就狂奔着一直往西,但惊得那无数匹马牛羊也齐都乱奔,马嘶牛吼,声如沉雷,整个的草原立时骚动起来,山坡上的蒙古包那边也晃起了熊熊的火把,韩铁芳一看自己又惹出祸来了,他就更握紧了马鬃,飞似的跑去,少时就冲出了草原,跑上了那股直道。于是他揪马鬃,捶马胯,顺着这条道一直走去。

  这匹马的蹄下还生来没有钉过铁,所以跑起来都无声,但极难于驾驭,三四次都几乎将他摔下来,一连向下走了四十多里,已经离开了草原,身后也没有人追上来,眼前且有灯光闪烁。韩铁芳实在不能骑了,他先准备好了,将一条腿先提起来,然后斜着从旁一跃,他就如一只燕子下落于地面,而那匹马也狂奔着不知跑往哪里去了,他的手中空握着两把马鬃,幸亏跳得利便没有摔着,但两腿发酸,胸前跟肩上的箭伤又微微地作痛,痛得他真要骂出来。

  尉犁城的人不讲理,马也这么烈,真是个怪地方!可是扭头一看,灯光点点,很是清楚,这里离着自己住的店房大约不过一里地,他就不着急了,先坐在地下歇息了半天,时时扭头向看县城那边去看,就见那边的灯光越来越多,而且往来摇动着,他就以为今天白日有赛马会,所以晚上也比往日热闹,他就想:店房的何掌柜和鞋铺的李鸿发,他们只不过口中不敢提说春雪瓶罢了,但若写一封信,详述病侠的死况,连同包袱、宝剑,请他们交给春雪瓶,或许不难,那么就这样办,办完了,明天清晨我就走,只带着我的剑跟琵琶走。

  不过他虽这样忿忿地想着,脑中却又映出白日所见的秀树奇峰春雪瓶,那白衣白马,白草帽,小皮靴,俊俏的模样……蓦然想起病侠为甚么一定叫我随她到新疆来,就是为叫她这亲近的人帮助我去报仇,而且叫我终身在这地方给她这亲近的人作伴。怎么样地作伴呢?当然是永久住在一块儿了。而在路上时,病侠又曾三番五次盯问我娶妻没有?哎呀!如今我才明白,病侠原来是这番意思!可是……

  他想到了这里,不禁呆呆地发怔,咬咬牙,恨自己为其么对病侠说假话?更恨自己为其么要早娶那一房不遂心的妻室?终于他长叹了一声,说:“这是其么事?别说春雪瓶本人必不愿意,一句话还跟她讲不明白呢,她恨不得将我用乱箭穿身,我还想娶她吗?笑话!做梦!……唉!即使她也愿意嫁我,遵她的母命,但我骗了病侠还不要紧,不能够再骗她!走!别再做梦!舍出了我的命,说明了我这个人,我走!永远不到新疆来!”他仿佛立时就不能在这待着了,迈着大步,迎着那些浮动的灯光走去,但是他却觉得很伤心、很悯怅。

  走了一会,便来到尉犁城外的街上,见往来的人果然不少,提灯笼的,拿火把的,都大声说着番话,不像有甚么事似的。韩铁芳却又不禁有点疑惑,两眼发直,险一些没掉在沟里,原来这里有很深的阴沟,人家铺户所倾倒的脏水,连雨水,全在这里边流,韩铁芳一纵身就跳过了沟,他鼓着勇气走去,一直回到店房,可是才一进门,就见店里十分杂乱。院中有灯光,有许多哈萨克人向着店家跳着、嚷着,而灯光里居然又看见了换了一身红的春雪瓶,和那小霞幼霞姊妹俩,都把极长的头发分为四五条小辫在后面披着。店掌柜说着磕磕碰碰的番话,央求人家,急得要叩头的样子。韩铁芳却挺身向前,高声嚷着说:“我来了!有甚么事我一人当,杀剐髓你们。但你们得听我说明白了话。何掌柜,烦你把我的话向春小姐翻一翻,我是受春大王之托……”

  这回他本是想辩解开了,不料他的话才说了三句,旁边就有哈萨克人把他揪住,他并不抗拒,昂然地接着再往下急快地说,不想他说得太快了,他的河南话连何掌柜都听不大懂,春雪瓶虽然瞪眼注意看着他,但加上人吵,还是一句也没听清楚,她只见韩铁芳跳着脚大声说,好像是骂她的样子,同时哈萨克人已经抽出来马皮绳子就要将韩铁芳上绑,韩铁芳恐怕一被绑起来,就更难讲理了,他一时情急,抡动了拳头,“兵兵兵兵”一连打躺下三个人,春雪瓶就大怒,将双剑扬起,寒光惊人,如豹子一般扑过来、旁边也有哈萨克人抡刀向韩铁芳就砍,韩铁芳猛向前将刀夺过来,春雪瓶的双剑已到,韩铁芳用刀一迎,锵然震耳,他又说:“你别……”但剑又猛刺来了,他赶紧后退,后面也有人拿刀截住了他,没法子,他只好“嗖”的一声上了房,刚向下摆手,想再说话,春雪瓶、小霞、幼霞一律是红衣宝剑,飞追而上,他只好又向下跳去,就跳到了大街。门前有马,他想要抓一匹马,骑上再讲话,许讲便讲,不许讲便逃。但三只红影,数道剑光,又一齐如飞的逼来。他将马才抓住,又赶紧放了手,只听一声马嘶,不知是哪个女子,误将剑放在马背上了,马一倒下,倒把三个女子拦住,韩铁芳就趁势飞奔。街上还有人要截他,抓他,也没有抓住,他却如惊弓之鸟,逃命的兔子般急奔。

  不料太慌张了,忘记了地下的阴沟,就“扑通”地掉在沟中。所幸水不深,只没膝盖,然而气味难闻得很。此时上面的人喊声,马蹄声、越来越乱,沟边并闪闪着灯火之光,吓得他更不敢出头。如此就在这里边藏了半天,上边才渐渐消停了,他才喘了一口气。

  夺来的刀还握在手里,气得他真想跳上去杀几个人才好。暗想:赛八仙实在说得对,春雪瓶真是不可理喻的,大概她自幼跟番人在一起长大,已养成了一种烈性,现在我没有法子再跟她把话说明,只好……反正无论如何将病侠的尸骨收在棺材里再葬埋,我不求生人谅我,但求对死人无愧!于是,在泥沟走了几步,刚要往上去蹿,忽听上面又有款款的马蹄之声,他就又不敢动了,又在沟里躲了半天,忽听“扑通”地一声,由上边掉下来一块大石头,溅了他一脸的臭泥。他不由大怒,拼命地爬了上来,手抡带泥的钢刀,大骂着说:“这样欺负我,我可都不顾了!来,无论你是谁!”他看了看。

  街上已经没有人,模糊的月色之下,十步之外立着一个牵着马的女子,他就一阵惊愕。

  女子手无兵刃,过来就先揪住他的胳臂,夺过了刀去,扔在沟里,一手揪着他,连马跳过了沟,匆匆地向草地那边走。他倒觉着很难为情,说:“春小姐!你先听我说!我姓韩,是因为令堂病殉于白龙堆……”女子拉着他疾走,他看见女子穿着一身红,梳着一共五条长辫子,身材是那么苗条,他不由得也脸红,一边随着走,一边又说:“我来正是为告诉你这些事……”忽然,他见女子牵的是一匹红马,便觉得有异,而那女子又回头嘻嘻地一笑,刚从乌云中走出来的月光正照着她的脸,韩铁芳吃惊地一看,原来不是春雪瓶,却是那个脸儿微黑的哈萨克女子,多半她的名字就叫作小霞。

  此时已离市镇很远了,他就夺开了胳臂,拱拱手说:“小霞姑娘,我称呼得若不对,你可也别见怪!幸亏你能看出我不是坏人,那么就请你去告诉雪瓶,她的母亲已经死了……”小霞听着,却笑着,韩铁芳就越觉得诧异。心说:虽然死的人与她并无关系,但她也不应当就这么喜欢呀!因之又说:“我已将她的母亲,在白龙堆找了一个很好的地方暂时埋了,可是没有棺材,她总是备棺去盛敛了接来才好,我或是告诉她地方,或带着她去,都可以的。谁叫我应允了亡友的嘱咐!别管受多少辛苦,我也无话可怨!只是这些话得求你先去告诉她,我可以在这里等着,她若不愿见我,我也实在不敢见她。还求你劝她不要烦恼,人活百岁终须死,她的母亲虽死,却留下了英名,叫她别伤心。至于我在店中放着的那些东西,除了一口剑,一只包袱,琵琶,其余全是她母亲的遗物,我一点也没有动……”说到这里,忽见小霞拿着一条辫子向他一掠。他赶紧又闪开了一步,心说:莫非她笑话我的身上脸上都有泥?便也微笑说:“我实没想到她不懂我的话,以至我落成这样儿。但是不要紧,只要我尽了朋友之心就好了!连我的姓名都不必告诉她。”说到了这里,忽见小霞又进前,并且歪着脸儿直笑,还说了一句番话。

  韩铁芳不由得生气,说:“我说了半天,原来你都没听明白呀!你让秀树奇峰来好了!我在这里等着她,或是你带着我去!”小霞却撇撇嘴说:“秀树奇峰?”接着又说番话,并作手式,那意思是叫韩铁芳跟着她走。韩铁芳摆摆手,用力一夺胳臂,发起怒来“叱”的一拳,就将小霞打得坐在了地下,韩铁芳就飞上了她的那匹红马,放曫就走,小霞急忙爬起来,以番语怒骂着,急忙的追赶,她跑得极快,却也追不上韩铁芳的马,此时她手中环持有皮鞭,抖起来就向韩铁芳飞去,没有打着,落在了地下,她又由地下抬起石头块、土块,雨点似的追着韩铁芳的身后乱抛,她并尖声地怒喊。但韩铁芳骑着马鞍齐全的红驹,就于月色微茫之下,得得得地跑远了,霎时间便已不见,小霞气得就坐在地下,不住地哭。

  这时夜已深了,市街上早已没有了人,天空飘荡着一片片乌云,月光忽隐忽现,刚才在市街上搜查韩铁芳,骚扰了一阵的春雪瓶,率领着七八十名哈萨克,他们以为韩铁芳是早已逃跑了,所以就顺着大道去追,追出了十余里也没有追着,他们又奔向库鲁山,又搜查了一遍,听那里的哈萨克人说:“天暮时,草地上有人盗马。”于是春雪瓶又持双剑,带着幼霞及七八十骑众,铁蹄几乎踏遍了草原,也没见他们所要捉捕的人的影子。

  这时月色已离了山峦,向西坠下去了,天上的乌云越多,四周发暗,风吹茂草,作成一片潮声,牛马被惊得都乱吼乱叫。春雪瓶就将双剑入匣,以哈萨克的言语高呼着:“小霞,幼霞,咱们走吧!”又将鞭子一挥,仍以哈萨克的话说:“你们也就各自回去吧!”当下那些骑!马的,还有在马下走!的,背!弓的,拿!刀跟剑的,举!已经快烧完了的火把、灯笼、都累得不成样子的哈萨克人,听了春小王爷的吩咐,就一齐答应,各自分散,各回自己的“蒙古包”去了。一时众人尽散,只有雪瓶跟幼霞,她们却看不见小霞了,叫了半天也没有人应声,她们知道小霞平时就很会偷懒,这一定是她走在半路,怕累!,就偷偷地溜回去了。

  春雪瓶十分气恼,她这时骑的是一匹紫骏马,同!幼霞走出了草原,就顺!白日赛马的那条大道,款款而行。云中的月光,把两匹马和人的影子,模糊地印于地面,蹄声也很轻微,她头上累出来的汗水,也被夜风吹干了,只是她还有一些气喘,这倒不是累的,是气的,她的身边,聪明的幼霞说!汉人的话,说:“瓶姊!你生甚么气?三爹爹一定不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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