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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这个老头子说:“现在要是再见看她,可不知道甚么样啦!也许比我还老,那时候可真名不虚传,比我家里的老婆子可强得多了!”

  旁边的人都哈哈大笑,这时忽然有人推门进来,韩铁芳一看,原来是病侠,他倒不禁像心里有愧似的,脸上红了一阵,并拿眼睛注视着病侠,只见他的精神兴奋,辫子也梳过了,编得很紧,发着黑亮,脸上也洗得很干净,倒显得益发苍白,他进来就问说:“没有人来找我吗?”

  韩铁芳摇着头,发怔说:“没有啊!”

  病侠说:“我有两个多年未见的朋友,刚才他们也都在门口看热闹,他们把我请到屋中,谈了一会闲话,原来这几十年来,有许多故人,现在还都安然无恙,都约我去见一见,那么我更不能在这儿多耽搁了,我们再等一会儿,还许有人来找我借钱。过年咱们就走,我把你送到新疆跟我说的那个人见了面,你去陪伴着他,我还得赶紧回来。”

  韩铁芳却摇了摇头,理直气壮地说:“前辈!请你还得采纳我一两句话!我迢迢千里而来,原为的找黑山熊,如今祁连山就近在咫尺,前辈你若是因有别的事情,不能助我一臂之力,那倒没有甚么,我可以独自前去报我的仇,办我的事,但若你这时就叫我到新疆去给他人作伴,我到了那里也决安不下心。不如前辈你先帮助我走一趟祁连山,或是由着我自己前去,办完那件事之后,我就了却一件心事,即在新疆住上一辈子,也行!”

  病侠却说:“黑山熊的住处极严密,决不能容易找着他,倘若耽误上一两个月,那连我的事也都不能办了。若凭你单身去闯,你必定把性命也送在祁连山中。”

  韩铁芳昂然说:“我虽死无怨!”

  病侠面上现出不悦之色,说:“少年人最不宜骄傲自负,无论如何我比你的阅历多,我说的话都是金玉良言。你别以为我把你叫到新疆去是想给我的那个人当奴仆!我是爱惜你,并且我跟你实说吧!那个人并不是我的儿子,也不是我的女儿,他也是黑山熊的仇人之子,十多年前黑山熊就将他的母亲害死在祁连山里……”

  韩铁芳一听,非常感到诧异,病侠又说:“你是为叔报仇,他是要为母亲除恨,你们二人正是同病相怜,正好结伴一同去报仇。”

  韩铁芳心中凄然:“其实我也报的是母亲的仇恨跟耻辱呀!”

  病侠又说:“因为我不晓得你们两人的脾气合不合,我才先带着你去见他,并且他对于他母亲的事以及黑山熊是他家的仇人,他母亲现在还许在黑山熊的手里,他都不知道。”

  韩铁芳一听到这儿,惊得神色都变了,赶紧问:“他姓甚么?”

  病侠说:“他姓春。”

  韩铁芳又急忙问:“他不姓秦?”

  病侠摇头说:“不是。他姓春天的春,不是姓秦国的秦。咳!详细情形你也不必问了,我也没精神总说话,咱们到了新疆,见了他,我可以当着你的面详说当年之事,我不仅要他去报母仇,并且他还有一个……那还算是你的兄弟呢!假使那孩子的命长,也许还在人间,那么也得叫他去找一找。我还不服死不怕死。但人事无常,也许我这病身子活不了多少日,现在我的事情又很多,所以我只好把你们的事全交给你们自己去办,我不能够再帮助甚么了。好在我相信他的武艺,足以走遍南北东西,遇不见一个对手!”

  韩铁芳只好侠从病侠的主张了,心中倒十分的酸楚,暗想:当年秦氐临终时给了我那块红萝,虽然没说我还有甚么哥哥弟弟,但安知我没有一个同胞的手足,秦氐死时没顾得说,而韩文佩也没提,或是连他也不知道。总之十九年前祁连山的风雪之中的那件事决不就是那样简单,其中还不定有多少曲折隐秘,有多少情节呢?说不定病侠所说的那远在边疆的人就是我的同胞弟兄,病侠也许已经看出我来了,所以他才待我如是之好,因此自己真想将自己的肺肺之言吐出,告诉他自己去找黑山熊也是为母报仇,我的母亲这时也是屈辱在黑山熊的手里。

  但他还没有说出,就听窗外有人叫:“王大爷!王大爷!”

  外面那正在谈论着玉娇龙的店伙,高声喊道:“那位屋里住的客人姓王?有人找啦!”

  病侠急忙把门开开,外面就缩肩拱背地进来了一个年约四五十岁的人,小眼睛发红,眼旁还净是疤,脑袋又瘦又小,嘴唇又扁又薄,还有两撇小胡子,穿的衣服虽然整齐,但却贼眉鼠眼,活像一只老鼠似的。一进了屋就不住拿着眼睛看韩铁芳。

  病侠却摆手,悄声讯:“不要紧,有其么话你就说吧!这位韩爷也不是外人,是要跟着我往新疆去的一位朋友。”

  这个人向韩铁芳拱了拱手,然后就走到病侠面前说话,韩铁芳本想就在这里听听他们到底说甚么,但是因为病侠的态度十分慷慨,他倒觉得不便在屋里待了,遂就走了出去。这时院里谈话的那几个店伙已都散了,韩铁芳在院中来回走了几步,却听屋中那位病人又咳嗽了起来,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韩铁芳不禁走近了窗前,就听屋里的痛侠一面咳嗽,一面急急地说:“我不能管这件事,他是自作自受!要叫我如今再作犯法之事,那却不能!……”

  那人说:“他这回的事真是冤枉。我们为找您才来到此处,才结交了草地蛇,因为他们在这地方熟,我们听说了当年甘州店中的事,以为您是在甘省……”

  病侠啐道:“别胡说!”

  那人又说:“反正是为您,我们才来到这里,他才受了连累,打这官司。罗老爷又离着这儿远……您既然遇见了这件事,无论如何也得想想早先……想个法儿救救他呀……”

  病侠怒斥着说:“快滚!拿着银子快滚你的蛋!你爱找谁,就去找谁,找了他来,我也不管。反正,我是与早先决然不同了!休来把这些事再求我……跪下叩头我也不管!”只有病侠的咳嗽声,停了半天也不说话。又少时,听那个瘦人似乎哭了,说:“花脸欢的命您是不救了!他该死!可是罗老爷现在就在中卫县,离这也不过是三天的路,他找了您这些年,难道您还不去见一见他吗!”

  病侠跺着脚,悲声说:“我都快死了,我还能顾得了谁呢!我没跟你说吗?我与早先决然不同了,你快去告诉他,叫他死了心吧。”声音甚惨,分明像是一妇人在屋里哭。

  韩铁芳赶紧向旁走开了几步,心中越发疑惑,暗想!莫非他果然是玉娇龙?那可真怪了!……焉然又想起韩文佩曾说过,黑山熊为躲避玉娇龙,二十年来不敢在江湖上出头,莫非真真是她与我们的那件事有关吗?她是我方家的仇人,还是恩人呢?待了半天,那个像耗子似的人才皱着眉、低着头、挟着个包儿往外走去了;韩铁芳这才轻轻地进了屋,就见病侠躺在炕上,瞪圆了眼睛看着那被烟薰得乌黑的顶棚。韩铁芳心中想着:如果她是玉娇龙,却倒有些难惹了!遂就把腹中凝好了的话,又压住了不说,只详细地观察着他的动静。

  病侠也不说话,躺了半天之后,他才叫着:“伙计!伙计!”但他的嗓音究竟太窄,而且发哑,韩铁芳帮助他叫了一声,店伙才在外答应着进来,问说:“甚么事?”病侠仍不起来,一边咳嗽着,一边吩咐他去办甚么事,但他这时的声音,连韩铁芳都听不清楚,何况店伙呢?所以店伙只不住的歪着头问说:“其么事?甚么事?唉!等你咳嗽完了再说呀?”

  不料病侠突然变了脾气,生了气,他伸手抄了马鞭,翻起身来向着店伙的头上就抽,只听吧的一声,店伙就用双手握住脸,忍了一忍,就跳起来大骂,说:“妈的你这客人怎么打人?妈的……”

  韩铁芳赶紧过去拦阻,病侠又抡起了一鞭,韩铁芳赶紧伸胳膊去挡,这一鞭子正好抽在他的胳膊上,鞭梢儿并且抹在他的耳朵上,他觉得痛彻骨髓。那个店伙此时的手是已离开了脸,脸上一条紫色的血痕,嘴歪着,又大骂,跳脚,抡拳,要扑打病侠,而病侠却更凶狠,竟一面咳嗽一面回手将他的宝剑抽了出来。

  韩铁芳连推带扯才将店伙推出门去,他也不禁忿忿,瞪着眼向病侠说:“前辈,你不可以这样,你是一个明情理、心地宽的人,怎么如今这样凶暴起来了,这可真叫人笑话,叫人家看不起咱们这种过路的客人,人家是做买卖的,彼此无冤无仇,怎好因为他听不清你的话就动手打人呢?”此时外面那店伙还在大骂,有许多人出来劝,病侠仍然不息气,斥向韩铁芳说:“你别管!”他跳下了炕,仿佛要把人杀尽了他才甘心似的。

  韩铁芳却趁着他弯腰咳嗽之际,过去将他的右臂揪住,低声紧紧地劝说:“这兰州是个大地面,而且,我也看出前辈你来了,你早先是个厉害的人,但现在,我们可应当明理,应当与以前决然不同,不可!千万不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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