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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韩铁芳倒不禁惊愕了一下,他低头去看,遣贼人嚷嚷了几声,就手按着伤处趴在地下呻吟了起来,而那冯老忠,可怜的老实人却已被这贼杀死在炕上,鲜血流了一地,一盏油灯也倒在地下燃烧着,冯老太太跪在地下浑身发抖,哭得都接不上气了,韩铁芳咬了咬牙,举起剑来又要砍第二剑,想索性将这贼人杀死,好给冯老忠抵命,但是剑还没有落下,忽然他又将自己止住,就一脚登住了这个贼的身子,逼问说:“你为甚么前来?冯老忠跟你有甚么深仇?你把他杀死得这么惨?”

  这个贼一边呻吟着,一边还很凶悍地说:“他恨我没有仇!我是奉了戴大老爷之命,戴大老爷一生没有人敢违背过他,敢跟他瞪眼。今天冯老忠勾来了你,搅闹了他的家宅,还射伤他,他不能够甘心,我早就来到这儿啦,看见你出了村子,我才来下手,大道旁的开酒馆的胡老猫,也都把你跟那瘦小子说的话告诉我们啦。你,那瘦小子,连神手张那坏蛋,还有菩萨庵里的那痨病鬼,你们都休想逃得活命,你们想跑也跑不了啦,除非你现在把我送回戴家庄去,我给你说一说情,他们还许能够饶了你。”

  韩铁芳冷笑了一声,又逼问说:“你们把人家的媳妇藏在哪里?”

  这贼人说:“冯老忠已死了,你们还要吗?难道你姓韩的瞧着那娘们长得漂亮,你想,你仗义行侠,其实你是有贪图的。”

  韩铁芳气恨极了,忍不住宝剑戳下去,爬在地上的强悍贼人就一声惨号而死,韩铁芳收了剑,此时倒在地下的灯已然灭了,室中昏黑阴惨,冯老太太也没有了声音,窗外的夜风酸贱地响,屋中的老鼠也都出来乱咬东西,韩铁芳心中不禁有些忏悔,不禁叹了口气。这时忽听外面的狗又吠,他又不禁吃了一惊,踢开门跳出去,站立了一会,却见银星满天,凉风习习,有一种“哨哨哨”的马蹄声由远渐近,他越发地惊讶,走到柴扉前侧耳向外静听,却听这马蹄之声又渐渐由急而缓,已然进了村,并已来到了门前,韩铁芳就退后一步,将剑抬起,不发一声,而柴扉之外,却有了人细声说话,说的是:“在哪儿?就是这个门儿吗?”

  韩铁芳更是惊讶,因为这是北京话,入耳很觉厮熟,更接着是几声咳嗽,这更熬了,在咳嗽的声中就有另一个女人哭声儿说:“大叔!我怎能报您的大恩呀?……”

  那人说:“快进去吧!……”一阵咳嗽,又说:“再会。”

  韩铁芳却蓦然将柴扉开了,说:“请侠士别走!”他出了柴房,几乎将一个女人撞倒,他又退后了一步,又说,“侠士……”

  那个人原来根本没有下马,并且已转过了马头,一边咳嗽一边说:“韩君,我们也再会吧……望你多作侠义之事而少伤人!”随说随策马走去,韩铁芳提着剑追上马跑出了村,并问:“请侠士留下大名。”马上的人似用全力制住了他的咳嗽,清清楚楚地说了几句话是:“不必多问了,如果将来能到新疆,或可能与我再见一面,记住了!勿多伤人!”并不住马,直往北去。

  韩铁芳仍然追着喊:“侠士!我有事情要拜托!”那位侠士却不言语,一边咳嗽着,一边催马将韩铁芳落在后面很远,韩铁芳心里很急,仍然跟着马急迫,他又喊道:“侠士!侠士!我韩铁芳既在此遇见了您,那可不能不拜见拜见您,受一番指教。喂!您回来!村里刚才远出了事,死了……”他的话才说到这里,那位侠士已转过马来,但又触起了他的一阵咳嗽,咳嗽得声嘶力竭,黑色的人骑着黑色的马,在这黑色茫茫的夜里,两旁的田禾被风吹得乱响,情景十分的可怕。

  韩铁芳往前走了几步,在马前深深地打了一躬,还没说话,侠士忽然抬头:“呵!”了一声,韩铁芳也突然吃一惊,不知道是其么事,这位侠士就恨恨地说:“好恶贼!好毒辣的手段!韩君再见,我要去杀尽了那些放火的恶人!”

  韩铁芳惊得一回头,就见西南远远之处起了一片火光,看那失火的地方就是酸枣山菩萨庙,韩铁芳也不由一阵愤恨,就听马蹄得得的紧响,他又急忙转过脸来,见那位侠客骑着马向北已然去远了。大概他是由北边转入往西南去的大道,赶往那山上,截拿那放火的贼人去了。

  此时韩铁芳十分的紧急、义愤、钦佩,而又有一些惆怅。急忙又回到村里,进了冯家柴扉,却儿院中有条短短的畏缩着的黑影,发出惊恐柔细的声音说:“您是谁:您就是韩恩公吗?我……刚才叫我婆母,叫我老忠哥哥,屋里怎么没有人答应呀?……我不敢进去!”声音发颤,韩铁旁的心中却更为难,暗想:回来的这是荷姑,我管这件闲事的原因就是为救她,如今她倒是被人救回来了,然而她的丈夫已死,她的婆母恐怕……唉!她至此时反倒成了无依无靠,我怎样安置她呢?再说在这深夜之中,我与她在一起也不方便。

  于是不禁皱了皱眉,就说:“你且不要惊慌!常到这里来的李老伯他住在哪里?你领着我去,我把他叫了来,我们取来了灯再进屋去看,然后,我也可以有法子安置你。”

  荷姑这时已然明白了屋中必有不祥之事,她不禁呜咽着哭了起来。韩铁芳也不好意思怎么劝她,但这可怜的女子的哭声,触得他的心非常难受。他忆起来蝴蝶红似乎也这样对自己哭过,但那哭声却不似如今这样的悲痛,只见她走路很是艰难,因为脚小,连日的凌虐,身上还许负有病创,她的纤弱影子在黑雾里颤抖着,移动着,如同一个鬼魂。

  韩铁芳避开了一步,荷姑就先走出了柴扉,他提着剑自后跟着,夜色深沉,夜风凄紧,犬吠之声倒是停止了,而天上星斗愈浓,月钩愈小,出了门才走了不到五步,忽然荷姑摔倒在地,韩铁芳又是一惊。荷姑就坐在地上呜呜地痛哭,说:“我也不能够再活啦!我婆婆跟老忠一定都是死了,恩公!您跟那位大叔都白救我啦!”

  韩铁芳更是着急,说:“你起来,你起来,你婆婆大概没死,你丈夫……他,他虽然被贼人杀了,但我也杀死了贼人给他报了仇。”

  他恨不得过去搀起荷姑来,然而又拘于礼节,他不能那样去作。此时又有两只大狗乱吠着跑过来。惊得荷姑赶紧站起,暧哟暧哟的叫着,跑过来要求韩铁芳救护。韩铁芳就抡剑大声喝斥着将狗驱开,这寂静的小村里,半夜里忽然这样狗叫人喊,恐怕已将人都惊醒了,但是竟没有一个人出来,或是隔着柴房向外问问。

  韩铁芳就向荷姑说:“你快些去敲李老伯的门,快把他请出来。”

  荷姑仍然啜泣着,走得更慢,虽然李老伯伯的家是离着很近,可是荷姑走了半天,方才来到那柴扉之前。她用手捶扉门,叫着:“李老伯,李老伯。”连叫了好几声,也许是她的声音太微弱,里边并无人答应,韩铁芳就急得跳过了短墙,荷姑还在墙外,她又惊得暧哟了一声,韩铁芳却已然从里边将柴扉门打开,让荷姑进来,几只狗还隔着墙乱吠着。

  这时屋里就有人惊慌慌地问:“谁?谁?找谁的?有甚么事?你们别进屋来!”

  荷姑哭着叫:“李老伯。”

  韩铁芳也向窗里说:“荷姑救回来了,你们快点上灯出来,还有要紧的事我要告诉你们。”

  屋里连声答应着,好半天才点上了灯,李老伯开了屋门,披着破棉袄,手里端着一碗油灯出来,在摇摇的灯光之中,荷姑又哭着叫了声:“李老伯。”李老伯就一手遮着灯,直着老眼仔细地看着,李老伯惊讶着说:“你怎么回来的呀?”又望望韩铁芳,说:“是韩大爷把你救回来的吗?你没到家里看看去吗?”他不住地移噱着。

  荷姑哭着说:“我婆婆跟……”

  韩铁芳说:“我们快到那边去看看吧。李老伯,拿着灯随我们去。”

  李老伯却惊慌着说:“刚才我听见那边叫了一声,把我吓醒啦,我不知是甚么事,我没敢出去。”

  荷姑悲声哭着,韩铁芳又催着说:“快走吧,到那边去看看。”

  李老伯也知不好,他的手越发地颤抖,声音也颤,就向屋里他的老伴儿说:“出来把门关上,我要到那边看看老忠去。”又叹气说:“都是因为戴阎王,把人欺侮得太苦啦!”

  灯光摇摇摆摆,随着人移动,几次都要被风吹灭,三个人离开这里,又到了冯家,然而韩铁芳却蓦然吃一惊,原来刚才这屋子是漆黑的,里边死着三个人,如今屋里却是灯光闪闪,且有人影在那破窗上浮涌着。韩铁芳就悄声叫荷姑和李老伯都停住脚步,且将这盏灯吹灭,他挺剑悄悄走进了柴扉,原想着屋里必定是又来了戴阎王手下的贼人,但听屋中却是师父瘦老鸦跟别人的谈话声。他就叫着李老伯和荷姑进来,他又上前拉开门,他看见屋中还有神手张,这两人就齐声惊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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