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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荷姑却倚着窗棂说:“我不是在家里受了虐待。”她的眼泪又不禁滚落了下来,低着头,悲咽着,就把昨晚跟小尼所说的话又都告诉了老尼。

  老尼却合着掌暗暗念了一遍短短的经咒,说:“这直是罪孽。戴庄主他作了这件罪孽,他把以前所作的功德都毁了。”因此,老尼更主张送她下山回家,荷姑也就点头依从,一边拿衣襟拭着眼泪,一边跟随着老尼往庙外走去,身后可还听得马嘘着气,人嘶声咳嗽着。小尼姑拿着扫帚送出了庙门,荷姑回过身去道谢,泪仍然流着。那老尼枸偻着身子在前行走,荷姑跟随在后,此时烟雾渐散,朝阳已出,二人十分艰难地才下了山,荷姑还不如那老尼,她已然累得走不动了。老尼姑就让她指出她那村子的方向,她站着辨别了半天,才把方向渐渐看出来,但对于路径还是不大熟。老尼就顺着那曲曲折折的小径,带着她往东北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谈,老尼还是不断地向她劝慰,但离着村子渐渐近了,荷姑反倒心中更惭愧,更悲伤。

  此时阳光已很高,因为这不是大道,所以也没有甚么人往来,村舍也都离此很远,树木倒是不少,附近有几处坟地,老尼带着荷姑才来到这里,忽然看见有四五个人在树林里边绕着,好像是在寻找甚么东西似的,荷姑还直往那边去看,心说:那几个人是在那边干甚么啦?但是,这时那林里就有个人看见了她,他们彼此招呼了一下,就一齐匆匆忙忙地走出了林,迎着她们来了,老尼抬脸看了一看,原来她认识,其中有两个正是戴家庄上的人,老尼姑不由就发着怔站住了,但又打着问讯。

  那几个戴家的人走到临近,就有个穿长的衣棠,有胡子的人,作出着急的神气,向荷姑说:“你昨天出了城,跑到哪儿去啦?你不直接回家,你男人可硬讹上我们,说是我们把你害死了。你弄的这是甚么事呀?你男人跑到城里,在我们那儿闹了半天,后来我们好不容易把他劝走,他又跑到戴大老爷的庄上大闹,这真是岂有此理。戴大老爷又是个要脸面的人,昨天你闹的那事,就把他气坏了,又加上你男人不讲理。他躺在我们庄门前不走,直到现在还在那儿呢,我们还得有两人看着他,不然他就许上了吊。”

  另一个家人又说:“我们出来就是为找你来啦。你快到我们庄里去吧,叫你那男人看看,我们没把你害死呀!”

  说着,又有人上来拉荷姑的胳臂,荷姑流着泪,全身颤抖着哭,老尼姑却又念着:“阿弥陀佛。”劝荷姑说:“你就跟他们去吧,劝劝你的男人,叫他跟你回去吧,各自都忍忍气,事情也就都完了,以后你们要多多烧香,菩萨必能保佑你们,叫你们再世不曾遇着灾难了。”

  这时候,荷贴心里已然没有一点主意,对方的话,她都信以为真,被人强揪着她的一只胳臂,她也无力夺回来。她又惧怕,心又疼,更不知到戴家庄见了冯老忠应当说甚么话,不如一同死在戴家的门前吧。她一边哭着,一边随着那几个人走,绕过了树林往西去了,这里老尼也就像做完了一件功德,她转身,迟缓地回往山上庙里去了。

  这里一望无涯的青色天地,是很平静地,可是有一个人却惊惊慌慌地穿过了树林往东北方向跑,这人的胳臂上架着一只鹰,他跑得厉害了,鹰也就飞起来,拿翅膀拍着他的脑袋,这人正是城中的赌鬼神手张,他昨天晚上就已知道,冯老忠丢了媳妇,跑到戴阎王的宅前大哭大闹,但是招恼了戴家的家丁,把他拉到车房里吊起来抽了一顿皮鞭,然后并不留他,雇车把他送回了家,听说当黄昏的时候,在南关有人亲眼看见了冯老忠,躺在一辆破车上,满脸是血,全身的衣服也都被鞭子抽破了,直挺挺地躺着,已然不像个活人,而戴家的家人在后跟着两三个,都是凶眉恶眼,他们说是冯老忠藉着卖花样子进宅偷了他们的玉瓶,所以才管教管教他,要不是看在他的家里有个老娘,怪可怜的,一定还要把他送入衙门治罪。

  这是昨天的事,但在冯老忠没挨打之前,神手张明明遇见他在海泉居茶馆的门前发呆,而且还有人看见一个女的满脸抓痕哭出城去了,神手张觉得这件事情奇怪,可是他又不敢多说一句话,因为他受过戴阎王的教训,假定他说出一句话来,被戴家的人听见,当时也许不会有其么事,可是不出三天,他一定又得吃戴家的人一顿饱打,他又得一两月爬不起来。可是他的心中却非常不平,他因为债折了一头鹰,晚上熬鹰,一夜没睡,今天一清早他就来到郊外放鹰,先是看见戴家的几个人在各地乱寻找,他就觉得奇怪,鹰也不放了,他避在一棵树后偷看着,后来就见戴家的人又到斜对面的树林里去搜,而少时荷姑跟着菩萨淹的老尼姑就从南边走来。神手张眼看着戴家的人都直眉竖目的走出了树林,眼见他们连欺哄,带强迫,将荷姑揪走,看那样子是往戴家庄去了。神手胀气忿极了,但他不敢过去,怕挨打,他骂了一声:“妈的戴阎王,这不是光天化日之下,便抢人家的妇女吗?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良心吗?”

  他待那边的人向西去远了,他才出了树林,撒腿就跑,一直跑进了冯老忠的那个村子,但他还是不敢嚷嚷,进了冯家,看见冯老太太正在屋里,两只眼睛全都哭肿了,冯老忠是遍体鞭伤,卧在炕上,呻吟不绝,就如同得了岌岌欲死的重病。神手张这才把鹰放在窗台上,向冯老太太说:“老太太,你还哭甚么?快找找你的儿媳妇去吧。你儿媳妇昨天晚上,大概是在菩萨庵里宿了一宵,刚才,她跟着那老尼姑走在南边,就遇着戴阎王家的几个恶奴,连拉带揪地就把她抢走了……”

  冯老太太大哭着说:“我哪里还顾得她呢?我的儿子还不知道能活不能活呢。”

  神手张却说:“老太太,现在你们家里受了这种欺负,只有你出头了,你这大的年纪,谅戴阎王还不至也把你打死,抢走。你去到衙门告他一状,不然到他的村里,寻死上吊,要你的儿媳妇。妈的戴阎王,我想昨天他还未必打算这么办,一定是他打完了你的儿子之后,他倒恼羞成怒,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把你的儿媳妇也抢了走,老太太,到这时候还不出头吗?别怕。反正你也只有老命一条,为甚么不跟他们拼上:灵宝县新任的县太爷,跟戴阎王还没甚么深交,他也不至于不秉公办。”

  冯老忠躺着,大声哭喊说:“妈,快跟神手张进城,告他们……”

  冯老太太浑身颤抖,顿了顿脚,刚要跟着神手张去告状,可是这时就有邻居的两位老者,闻着这里的哭喊之声赶了来。其中有一位李老伯,是村里的一位医生,城里的事他也很熟,一听说荷姑被戴家的人抢去了,神手张催着老太太去告状,他就连忙拦住说:“你们告状去有甚么用?县官还敢办他戴大老爷的罪名吗?他是武举出身,又当过镇台,比县官的职位高得多了。再说新任的这个侯知县,又是个胆子最小的人,他要是得罪了戴阎王,他那个七品官儿都许因此丢啦。”

  他叹了口气,又对神手张说:“张爷,你唆使老太太去告状,状告不成,一定更得招得阎王爷发狠,他们甚么事情做不出来?现在这事我看老忠也不至于死,荷姑呢,她就是给抢了去,一两天也必定给送回来,他干这些事也都得背着庄里他的正太太,他的太太若是不嫉妒,他还不必在城里另盖房子安外家呢。现在这事情没法子,咱们只好忍。”

  神手张听了这些话,他虽然仍是不平,但也觉出了没有办法,这个李老伯说的话确实也对,并且还有一层顾忌呢,戴阎王不但人多势大,知县怕他,而且他还认得许多江湖人物,那些人明着是保镖的,其实个个携刀带剑,今天来,明天走的,还不知道他们都是干甚么的呢,三年前曾有人得罪过戴阎王,后来那个人就不知到哪儿去啦,可是同时田沟里发现了一具无头尸首,一想到了这里,神手张又不由得脖子有点发凉,他反倒去劝冯老太太,说:“咱们且忍一天再说吧,看今天荷姑能不能被送回来。”

  冯老忠却一边呻吟着,一边怒骂,老太太是坐在炕头上哭。两位老者在旁又不住叹气,待了会,神手张架上他的鹰,也就无精打采地走了。

  当日,荷姑又没回她的家,戴家的人且在城里宣扬,痛骂冯老忠,说:“他是想藉此讹上我家大老爷,叫他的媳妇藉着送花样子,要巴结我家大老爷,我家大老爷哪把她一个乡下丫头放在眼里?就给了她一个没趣。她急了,大哭大闹,后来走了,不定藏在哪儿啦,反故意指使出冯老忠去讹诈。”

  听的人其实也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然而以戴阎王的淫威,谁又放在背地里议论他一句呢,只有神手张,这两天的赌运又不好,他的那只鹰,因他不会玩,也飞啦,他更是烦恼加上气忿,时常嘴里骂着,别人也不知他骂的是谁。

  又过了四五天,冯老忠的伤势惭好了,可是还不能起炕,神手张去看过他一次,见他捶着炕大骂,一直要叫神手张搀着他去找荷姑,荷姑真是自那日起就一点音信也没有,究竟是她已经节烈地死了?抑或她在戴家甘心做了阎王爷的小老婆?竟没人能够知道。冯老忠就像疯了,暴躁,激烈,与以前那忠厚老实的样子,完全换成了两个人,而他的母亲冯老太太,也觉得戴阎王把她家害得太苦,不如去跟他们拼了。神手张在这儿又骂丁半天戴阎王,可也劝了他母子半天,结果他还是紧皱着走了,总之,这事还是没办法,就是城中的老拳师刘昆回来,恐怕也不能为他们作主,打这个不平。

  神手张向来没家没业,因为他的表哥开着太平客店,买卖很兴隆,他没办法的时候,就跑到他表哥店里的厨房,见着甚么就抓起来吃,他表哥也不好意思栏他,并且天天在店中的大屋子里混着,那大屋子里都是些南来北往的车夫脚行,商行小贩等等的人,神手张的怀里永远端着宝盒子,就天天跟着一些陌生的人赌博,他虽然永远不能以赌发财,可是居然也没有大输过,因为他身无长物,输给人家几十两银子,顶多也不过抓下他的破夹袄来了事,反正不能要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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