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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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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老财趴在被窝里,吸了吸气,说:“本来这年底我们不愿留客,可是……雪这么大,你们怎么走?” 赶车的听了,就有点犹疑,说,“等一等好不好?我到店门口看一看,要是有人往东去咱们再走好不好?若光是咱们,倘若在路上出了事可怎么办?” 方福摇头说:“不能不能!别瞧你是赶车的,这条路你也许没有我走的次数多呢!我担保没有事!”又咳嗽了一声:“因为,我们那位二太太实实在在是想老爷,昨儿,东屋来的那个又生了个孩子,使她更觉得孩子的要紧,恨不得立时就把自己的儿子抱到凉州给老爷看看,才安心!” 赶车的紧笑着问说:“怎么样?东屋住的小媳妇,昨夜里生了个甚么?” 方福突然脸色一变,含糊地说:“大概是生了个女娃娃吧!” 醉老财听了,却又皱了皱眉,叫方福把桌上的算盘拿过来,躺在被窝里就算账,方福就把店饭费全都给了,余外还赏了各伙计每人一两银于的赏钱,并叫店里给他预备一罐酒,好在路上喝,使身体暖和。 赶车的一看,那位二太太花钱不打算盘,他就赶紧跑去套车,一出屋子,见北屋里还有灯光,那二太太跟秦妈大概是正在收束行李,他就心说:侍候人家生孩子,一夜没睡觉,一清早还要赶路,娘们的心可真怪!又见东屋阴惨惨地听见小孩儿哭啼,他赶紧踏着雪到圈里去牵骡子,却见昨天那女人骑来的那匹胭脂马还真不错,昨天那么重的身孕上马下马的,也真难为她!大概东边的路上不怎么难走,又见黑三的那两匹病骆驼,脖子都直不起来了,好像过不了年的样子。 这赶车的就打牙战,冻手冻脚的牵了骡子,到院中把车套上,披上他那光板无毛的老羊皮袄,戴上两只兔子皮的耳朵套,搓着手儿拿着鞭子,有个伙计已经起来给开了大门。 此时秦妈提着行李出来了,那太太,绿色的裙子红缎皮袄,怀里抱着红被褥,裹成很厚的卷儿,里边有“哇啦!哇啦!”的小孩儿哭声,灌到赶车的耳里却觉得不大熟,不由心说:怪呀?怎么声儿变了? 二太太却脸色慌张,急急忙忙叫秦妈换着上了车,坐在靠里边,紧紧抱着孩子。 头发还没梳整,催着赶车的说:“快点走!快点把我们送到凉州!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 小孩儿又在被里哇哇的哭,赶车的摘下一个耳朵套儿来细听,越听心里越纳闷。 秦妈脸色不大好,眼角还挂着眼泪,也上了车。 二太太又急急叫着说:“方福!方福!你干甚么啦?快走呀!该死的!磨烦甚么呀?” 半天,二太太都快急死啦,方福才托着一罐子酒出来,放在车上,放在秦妈盘着的脚儿旁边,嘱咐说:“别叫罐子倒了!” 小孩更哭得厉害,赶车的先是发呆继而又害怕,终至于“哈”的一下笑出来一口白气,可没发出声儿来,瞪了方福一眼,心说:这名家伙在路上还真能比我还熟吗?咱们到半路再说吧!你们作鬼儿咱也得发一笔财!他没有说出来。 方福向伙计拱手说:“再会!”又同柜房里高声说:“掌柜的!过年再见!”他跨上了车辕,赶车的也跨上左边的车辕,鞭于一响,车轮轧开了雪,“咕隆隆”走出店门去了。 小孩儿的哭啼声还在车里,声音很是洪亮,二太太拍着说:“好儿子不要哭!……”声音却有些哀惨,秦妈又长叹了口气,方福却点上了一袋旱烟。 这时雪还没有完全停止,风却渐缓了,天光才亮,家家还都紧紧闭着双门,雪地上洁白平坦,连狗爪子的印痕都没有,路上无人走,天边也没有鸟儿飞,这辆车就单独缓缓地轧着雪,同着那白茫茫的辽远前程奔去。 那辆车走去之后,来安店里只剩下了春龙娘子一个女人,她疲惫昏晕,直到午后方才睡醒,一睁开眼时这间荒凉敝陋的店房,昨天夜里的那两位好心的妇人也没在屋里,她忽然想起昨夜自己产了一个小孩,赶紧回身旁去看,看见旁边,与自己同被卧着一个孩儿,稀稀有点头发,紧闭着眼,模样既不像自己,可又不像自己的情人——那可恨又可怜的情人。 她伸了臂细一看,见是一个女孩儿,而那脐带之处却叫她吃了一惊,因为不像是新剪断的,被旁扔着一把剪子,一定是那秦妈剪完了脐带扔下的,但是自己的里衣——红罗小衣的衣襟却被剪去了一块,她不由惊得瞪大了眼,心说:这是怎么回事? 一翻身,觉得身体发酸,但她挣扎着坐了起来,却见头前宝剑弩弓之旁,放着一个小小的花瓶发着光亮,是银制的,瓶下还压着个红纸封套,她伸手拿过来……抽开,见里边却装着二十两的银票,不由打了个冷战,呆住了,又扭头看看那小孩儿,越看越觉可疑,自己虽是初次生小孩,但早先亲戚家也有人生小孩,自己也见过,才落生的小孩决不会像这样,这至少是已经过了满月的了。 她想起来昨夜的情景,自己生养之后,昏昏沉沉之间仿佛看见秦妈跟那二太太,主仆二人低声争吵,记得秦妈的眼睛是挂着眼泪,又恍惚曾听见屋中发生过两个孩子的哭声似的,那时自己心里以为是一对双生,但无力问,也顾不得细看,如今这分明……她气了,便扭头向窗外大声叫着:“来人!来人!店家店家!秦妈秦妈!……” 叫了十几声,才有个伙计隔着窗子问说:“甚么事?” 春龙娘子玉娇龙急声讯:“进来!不要紧!” 同时把棉被和斗蓬掩紧,伙计进来,可不敢近前,玉娇龙又急说:“快把昨天帮助我的那甚么二太太跟那秦妈请进来,有要紧的话我要问她们!……岂有此理!” 把伙计吓了一跳,就说:“人家……人家一早就都走啦!这时走出有四五十里地了!” 玉娇龙听了,一咬嘴唇,要挣扎着跳起来,但她周身无力,就赶紧又说:“你们快去给我追!这……”指指旁边说:“这不是我的孩子,我生的孩子被她们给换去了,抢走了!你们快去给我追,追回来,抓她们来见我,我有重赏,不然你们店家必是与她们共同作弊,我都饶不了你们!快追去!” 她伸手去摸宝剑,伙计吓白了脸,说:“这是哪儿的事!太太您别着急!您等着,我把我们掌柜的请来,您再跟他说吧!”说毕,这伙计赶紧转身出屋去了。 他跑到了柜房,这时醉老财吃完了饭,又喝了有些酒,正跟韩秀才谈说今天早晨那方二太太匆匆而去,有些儿可疑,又骂着说:“他妈的!我过年一定要倒霉!年前竟遇见他妈的这样的怪事情!……” 忽然这个伙计跑进了屋来,急匆匆说了这件事,并说:“掌柜的!你快去看看吧!那娘儿们真凶,说话就要抄宝剑,挨她一剑我合不着,把她气死我去打人命官司,那更合不着!”柜房里的人一听了这件事,全都怔了。 醉老财跳起来顿着脚,大嚷:“想不到的事,大年底的全都出在我这儿啦!她妈的天下还有换孩子的事情?……”急匆匆往外就走,韩秀才在后跟着他,到了玉娇龙的屋里就跺脚嚷嚷着说:“你可别来讹人!昨儿,收留下你那就是可怜你!谁家的婆娘不养娃子?我们不忍心叫你在雪地里去养,才叫你住下。人家,那是新任凉州府方大人的家眷,人家无论多么无根基,也不能拿亲生的孩子换个外人的孩子呀!你别想借着这件事讹诈我们开店的!” 玉娇龙披着斗蓬坐着,芳容跟白纸一般,很生气,但产后体力衰弱,没法像醉老财这样嚷嚷,她只啐了一口,喘着气说:“你别跟我大闹,我也讹不着你们,不过你们看,这二十两银票,跟这银子的小花瓶,都是她们留下的,你想想,她们这是甚么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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