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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翠環推開門,喊進來一個嘍囉。命把包裹提出去。然後點手叫張雲傑出屋來。外面果然已備好了兩匹馬,一匹紅馬,一匹黑馬,那隻大包裹已叫嘍囉放在紅馬上。翠環的雙劍已然入鞘,她就接過來皮鞭,又命兩個嘍囉攙張雲傑上馬,並也給了張雲傑一隻鞭子。翠環也就扳鞍上馬,向那兩個嘍囉說:「你們好生在這裡,不到天晚我就回來!」兩個嘍囉都答應著;遠處還有幾個小賊,向他們這邊看了看,就彼此笑著。

  翠環叫張雲傑的馬在前,她在後邊指揮著方向,兩匹馬就反往上面走去。越過了一道山嶺,地勢就越來越低,路也越窄越彎曲,張雲傑嘴上跟翠環說著笑話,說得那翠環忽而羞,忽而笑,忽而又怒又急。張雲傑的心裡卻非常煩惱,暗想:弄得兩個強盜婆到家去,我一輩子就休想翻身了。如果這翠環有紅蝎子那一幅模樣,紅蝎子有她這年歲、嬌憨;我也還值得。如今……我非得設法脫身不可。

  這時,日已向西,天上的雲光漸變為金紅色,一條小路空寂無人。張雲傑的馬在前,他回過頭來向翠環笑問道:「妳跟九奶奶學了這身武藝,不算容易。將來跟我回到家中,可就得天天在屋子裡,不能出門了,妳能夠受那寂寞嗎?」

  翠環臉紅了一紅說:「那有什麼不能受的呢?無論如何也比當強盜好,當強盜,將來怎麼個了局呢!」張雲傑說:「妳現在是這樣想,可是叫妳在閨房中住些日子妳就一定受不了啦!平日你們是風高放火,月黑殺人慣了的。」

  翠環說:「胡說!金娥她倒時常殺人。我──我以前誤殺過一個,殺死之後,我也很難過。因為我的親娘她還是念佛吃素的人呢!我要不是三年前被九奶奶劫上山去,到現在我也是個小姐呢!」張雲傑卻笑一笑,心中卻有些不忍,暗想:假定是那金娥跟隨著我,我倒可以把她殺死之後一走,現在,這翠環也是個可憐的人,我怎忍得下手呢?心裡猶豫輾轉,忽然前面望見了一道河流。張雲傑猜想著,這一定就是彰河的上游。翠環卻用鞭指著說:「過了這道河,就快到俞家莊。」

  張雲傑四顧無人,河中連一隻船也沒有,就不由下了毒辣的決心,但表面上還是從從容容的笑著。又問翠環:「妳本是良家女子,因被九奶奶劫了去,教給了妳武藝,妳才落草為盜,但妳不恨她嗎?」翠環說:「早先我也恨她,可是後來我不但不恨她,反倒愛她。因為她待我太好了,她做的事都叫我心服。」

  張雲傑就收住馬,又進一步探問說:「妳們九奶奶對我那樣多情多義,使我無話可說了,所以我才答應了她。但,這是背著她說,我真嫌她的年歲比我大,而且她的武藝又太高,脾氣也怕一時改不了。」

  翠環把鞭子向張雲傑的馬後一抽,說:「得啦!你別說啦!我明白啦!你打算叫我把九奶奶拋了,我一個人跟你過日子?以前我倒是有那個心,現在我見九奶奶這麼好,我又不忍了!再說我又想:咱們若把她拋了,跑到那裡去,也能找得著咱們。那時她的臉兒可就不能像如今那麼好看了!真是,男人家沒有良心!一轉眼工夫,就教我向九奶奶忘恩負義;我若把這話要向九奶奶說了,她一瞪眼你就得……哼哼!」

  張雲傑笑著,點頭道:「不錯!紅蝎子收了妳這個徒弟,果然有了良心,我是試探妳了!」翠環撇了撇嘴,微笑著。眼看已來到河邊,張雲傑就作出發愁的樣子,說:「這裡怎沒有橋又沒有船,可怎能過去?」翠環說:「這河水不深,隨著馬能走過去,你別怕。壯起點膽子來!你要是掉下馬去我可不能救你!」張雲傑說:「那麼,妳在前邊走吧!」

  翠環笑著,很輕視張雲傑,她的馬就先下了河;張雲傑的馬也下了水,緊緊跟隨著。在河邊水也不過才到馬脛。可是一走到河心,水就快到馬肚子上。四顧茫茫,波浪滾滾,翠環也臉帶懼意,直說:「小心著!小心著!」張雲傑在她身後卻突生歹意。翠環只顧勒著馬,令馬蹄試探著河水的深淺去走。

  張雲傑在後面驀然探身伸出那受傷的左臂抓住了翠環的肩頭,翠環「哎呀」一聲,說:「慢點揪我!你別害怕!」張雲傑把牙一咬,用力一推。翠環叫都沒有叫出來,只聽「撲通」一聲,這十七八歲的女盜就落於河水之中。張雲傑卻趕緊策馬,「嘩啦嘩啦」一陣水聲,少時就上了北岸。於是忍痛發狠催馬緊走,連頭也不回。

  直走了幾十里路,天色便昏黑了,找著一處鎮店住下。他卻不禁嘆氣,暗道:我對翠環所行的手段未免太狠了!但也是沒法子!又打開身邊紅蝎子給他的那個藍緞包兒一看,就見裡面盡是些大顆的珍珠、大塊的寶石,不禁冷笑,暗道:我倒是跟我父親一樣,倒無意中發了一筆不義之財。可是,人是闊了,但品格卻丟了。天下的英雄俠義,美女才媛,誰還能瞧得起我?

  次日,他就在這附近的縣城裡找玉器局賣了一塊寶石,得銀一百二十兩。便買了兩條衣服、一口寶劍,並買了些刀劍藥,自己敷在兩肩傷處。連馬都用賤價賣了,僱了一輛跑長途的騾車,坐在車上,放著車簾,按著驛程走去。約十日便到了北京。騾車趕到了北京城東郊六里屯,這裡就有他的宅院,一片新蓋的瓦房,兩邊有莊門,有二三十名莊丁和長工。

  他一下車,就有莊丁迎過來,說:「少爺回來了!」張雲傑點點頭,向門裡就走。進得第二進院內,就見他父親正在院中澆花,一瞧了外面有人進來,嚇得扔下了噴壺往北屋就跑。張雲傑叫了一聲:「爹」追到北屋裡。卻見他父親手舉著一口寶劍,面色蒼黃;用一雙恐懼的眼睛向張雲傑看了半天,才認出原來是他出外學藝三年的兒子。便把舉劍的手放下,拱著大鬍子笑道:「原來是你呀?」

  張雲傑卻臉無笑容,一點也不像見了久別的父親一樣,只直著眼看他父親手中的那口寶劍,劍身作蒼綠色。張雲傑就恨不得把他父親手中的劍奪過來搗毀。

  張雲傑的父親就是當年害死陳伯煜的那個寶刀張三。當年他因為垂涎那口蒼龍騰雨劍,生了歹心,在米家集小店裡把忠厚的萍逢之友陳伯煜殺死,又被徐飛追趕,下著大雨他倉卒而逃。沿途跟乞丐似的狼狽回到了信陽州,到家中又被他妻子焦三娘辱罵了一頓,心中擔驚駭怕;又想著陳伯煜多半沒死,徐飛一定要去通知他家裡的人,並招請一班朋友給他的師叔報仇;那樣一來自己別說在家裡住不住,連北京鏢店也不敢回去了,江湖飯也休想再吃了。而且還時時有性命的危險,所以他一懊惱就病倒了。

  過了幾天,張三就又聽說龐家鏢店的火眼龐二等人都去陳家,圖謀那口白龍劍;現在全沒回來,全都是生死不明。並聽說陳仲炎將要來到信陽找他。據知陳仲炎的武藝超群,性情又毒狠,劍下殺人不眨眼,張三就嚇得魂都飛了。收拾了個小包裹,挾上蒼龍騰雨劍,帶病逃走。他連大地方都不敢去,只跑到伏牛山赤眉城那一帶去躲避。

  這一帶全都是荒山,連強盜都不願在此勾留。張三在此徬徨了有兩個多月,已然混得鞋破衣爛,跟個叫化子一般了;除了那口蒼龍騰雨劍他是藏在山裡一個山洞裡,此外什麼也沒有了。白天在荒村乞食,有時搶件破棉襖,或打劫上三四串錢;晚間便睡在山裡的石洞內,他簡直成了個餓鬼。

  這伏牛山靠近赤眉城,山裡有石洞很多,本來在東漢時代,這裡是赤眉城賊眾盤據之地。張三對於歷史他當然不知道,可是他看見山中這些石洞卻覺得奇怪,因為很容易看出這些石洞都是人工鑿成的,若干年前這裡一定住過人。於是他就在閒悶無聊之時,提著蒼龍騰雨劍去鑽山洞。他又像是一隻老鼠,把山中四五十座山洞全鑽遍了。在洞裡找著了許多碎銅爛鐵,這本是千年前赤眉賊所遺留的殘盔敗甲、斷戟折槍,張三卻當作寶貝似的收藏著。慢慢積得多了,便拿破衣服包著,背到內鄉縣去賣給鐵舖。

  張三的希望本來很少,頭一次不過賣了兩串錢,喝了酒買了些乾糧,並買了個鎬頭,回到山裡來仍在洞裡刨石頭找爛鐵。原想倘能這些爛鐵永遠刨不盡,那麼自己就永久在這裡窮混著,陳仲炎決不會找到這裡來。可是不料這天他在一塊爛鐵裡忽然發現了兩塊東西,黃澄澄的,也不像銅,用手掂了掂,分量很重,張三明白了,曉得定是黃金。於是張三就像作夢似的,起了許多美妙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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