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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午後,那尼姑又領她到裡院一間屋裡,這屋裡有兩架紡車,有一個小尼姑,和她就在一起紡線。那小尼姑不過才十五六歲,比秀俠略大,她的名字叫「智圓」。據她自己說,她是山後一家大戶的使女,因為受不了那裡太太的虐待,她才來此地為尼。由她的言語中,秀俠並知道了這裡的情形。原來這裡有尼姑六名,現在來了她,總共才七人。廟裡沒有什麼出產,常來此燒香的人也不多,只仗著紡些線、織些布,托人到附近市上去換些柴米。

  秀俠知道了這廟中的清苦情形,她就越發勤儉,為的是叫法老尼看出她肯於吃苦的樣子。一連過了七八日,廟內並沒有什麼事情發生,秀俠只是終日紡線。老尼不叫她燒香拜佛,也不再叫她打掃院子,更不教授她武藝。這天是第十天的頭上了,下午,秀俠正跟那小尼姑在屋中紡線,忽然老尼派了個弟子來找她。她也猜不出是什麼事,停止了紡線,隨那三十多歲的尼姑,到禪堂中去見老尼。

  到了禪堂中,老尼就叫她的弟子避出去,單單留下了秀俠,就囑咐她說:「今晚,妳早些睡,等到三更,妳看正殿燒過了子時香,妳就到院中去等我。」說畢,老尼就坐在那裡,闔上了眼。秀俠輕輕答應了,慢慢退身出去,心裡卻十分喜歡。回到屋內,仍然專心紡線。但到了晚飯之後,她就回到前院自己住的屋內,很不耐煩的;急盼著天黑,盼著快到三更,盼著快燒那子時香。待了一會,天色就黑了,山中沒有更鼓,也不曉得這時有幾更天。

  秀俠在屋中很焦急、睡不著,彷彿手腳都不能由著自己控制了,都要踢打跌跳起來。今夜的山風也顯得平靜,不似往日那般猛烈,夜卻更長,無論怎樣盼,那正殿中也是不燒子時香。這時廟中岑寂,各女尼都已睡去了。秀俠卻把身子紮束得很利便,兩根辮子改成兩個抓髻,出了屋子,一看星斗滿天,四顧無人;北邊正殿也是黑洞洞的。秀俠隨就先踢踢腿,掄掄拳,打了一躺「潭腿」;然後她又到屋中取出白龍吟風劍,在院中一抖寒光,輕輕舞了一趟,便收住了劍式。站著,發怔的想:法老師傅叫我今天半夜在此等她,她一定是要傳授我武藝,可不知她練的是那一家?倘若她所練的與我父親傳授我的不同,那我可是前功盡棄,須要從頭學了。

  想了一會,便聽裡院有響動,像是禪堂的門開了;又聽見微微的腳步之聲,秀俠就趕緊進屋裡去。心中又好笑,暗想,法老師傅是叫我等燒過了子時香,再到院中候她,人家的香還沒燒,我倒先在院中練了半天。這多麼可笑呀!她扒著窗往外去看,就見果然是老尼出來了。走得很慢,手裡有點亮光,像是拿著個紙煤子。待了一會,老尼就進了正殿,正殿內的佛燈卻不亮,香煙也不起,木魚也不響,也不曉得老尼是在殿中幹什麼了。

  好大半天,老尼才拿著一股香走出來,香頭的火光熊熊的燒著,她隨手一抖,火就縮了下去,但煙卻冒得更濃。老尼就手扶著腰,一步一步的挪著,把手中的香分成一根一根的插在院中地下。秀俠在窗裡越看越呆,覺得很怪,因見地下那一點發著火光的香頭兒,不像是隨便插的;有角度,有層次,彷彿老尼是拿著香頭兒要擺什麼陣勢,不多時就擺好了。院裡密密匝匝,像爬滿了螢火蟲,秀俠真猜不出老尼為什麼要作些玩藝。此時,在萬點火光圍繞之中,那老尼就向屋中點手,說:「秀俠,妳出屋來吧!」

  秀俠在屋中答應了一聲,便手提著白龍吟風劍走出屋去。老尼卻說:「先把寶劍放下。剛才我看妳在院中打拳舞劍,笨得很,無怪妳要受紅蝎子的欺負!」秀俠一聽,便趕緊把寶劍放在地下,走過來,有些戰戰兢兢的。心說:妳老師傅是剛出來,我曾聽見禪堂的門響,怎會我打拳練劍的事,也竟知道了呢?秀俠垂下雙手,立在老尼的面前。

  老尼就指著滿院的香火說:「這就是為妳預備的。妳應當先練身手,練好了身手,再學寶劍。練武技是為護身,是為制敵,不是為耍出來好看;剛才妳打的那拳,舞的那劍,悅目倒真是悅目;但拿在江湖上,便一點兒用處也沒有。我真不曉得妳當初是怎麼學的?現在我先教妳練腰軀和腳下的功失,妳來看!」老尼現在身穿的本是半截的僧衣,挽起袖子來,就很為便利。

  於是老尼施展開拳法,拳揚腳起,跳躍如飛;真如一隻猿猴,又如一隻燕子。只見她忽往忽來,倏前倏後;她所走的步法雖然快,但都有一定,都是在香火的叢中。她的一套拳打完,腳走遍了全院,結果並沒撞倒了一炷香。秀俠只覺得自己的兩眼都撩亂了。然後,那老尼就向秀俠說:「看清楚了沒有?妳也不必打我那樣的拳腳,妳只要來回跳躍,要快,還要不撞倒了香。如此練熟,我再教給妳武藝!」說畢,老尼轉身回往裡院。

  這裡秀俠就開始練習。但是她才跳了一步,就撞倒了三四枝香;她不敢快,慢慢的跳著,也很容易就把香踏滅。秀俠就覺得這件事真難,不過又覺得彷彿練把戲似的,很是有趣,所以她就用心去練。直練到天明,她的身體疲倦了,地下那些香也多半被她撞倒了,踩滅了;她就用寶劍按照栽香的地方,在地上刻下痕跡。當日白天因為紡線,無暇練習,但到近黃昏時,廟門關閉好了,裡院的尼姑們也都不出來了。外院只剩下秀俠一人,秀俠就按著地下劍刻的痕跡,栽上香就專心練習跳躍。如此一連又練了十幾天,跳躍的時候,地下的香頭兒就碰倒得漸漸少了,並且秀俠也漸增趣味。她練的時候,老尼並不看著她。每天早晨老尼只是到院中低頭查看一番,嘴裡還默默念,彷彿數那撞倒和踏滅了的香頭數目。有時秀俠真臉紅,羞得流眼淚,因為地下橫七豎八全是被自己踏斷了的香。

  又過了十來天,這天忽然陳仲炎帶著徐飛來到。秀俠一見了她的叔父便不禁失聲痛哭,訴說了以往的遇難脫離之事。陳仲炎卻連一點眼淚也沒有,他只繃著一張白煞煞的臉,皺著眉低著頭,咬著牙說:「妳的事我都聽宿雄說過了。妳就在此好好學武,不要管方外的事,外面有我。我要殺盡了寶刀張三的全家,殺盡了紅蝎子那夥盜賊!」秀俠又垂淚問:「叔父,仇人寶刀張三有了下落嗎?紅蝎子倒不要緊,一來她是個女的,二來我看她不是太壞的人。」

  陳仲炎一聽,臉上便現出不悅之色,瞪了秀俠一眼,倒幸是沒申斥她,只說:「妳不要管!一個月之內我必能捉住寶刀張三,要他的狗命!」說著陳仲炎去見老尼,佈施了些香資,便帶著徐飛走了。從此,秀俠更安心在這裡居住,白天紡線,晚間練武,漸漸忘了歲月的流去,和山中氣候的變化;一連過了兩三年。

  這兩三年內,秀俠雖曾由家中接到幾次衣服和銀錢,可都是由尼姑轉交給她,她並沒見著家裡來的人,所以也無法打聽家裡的事。不過此時她的武藝已進步多多,足堪自慰。那跳躍的功夫早已練得嫻熟,並且進一步學得能夠迴避刀劍,抵禦暗器,以及躥簷越脊,一切的技藝。現在老尼又開始教授她劍術了。秀俠越發刻苦研求,希冀再學一二載,便離廟出山,到江湖重走。不單要給父親報仇,還要為陳家爭爭名氣,因此一心練武,不問外事。

  可是這時又春回天暖,草綠山青,每天必到廟中來的那幾個熟識的小鳥也都學會了更清晰的歌,唱得人的心裡不禁發軟。這一年,陳秀俠的芳齡已十七歲,尼庵中找不出一面鏡子,連塊玻璃也沒有,所以秀俠難得看得見自己的芳容。但覺得自己長得很高,處處都已是少女,而不是小孩子了。今年,她覺得這春天彷彿特別的可愛,什麼都是美麗的,山裡尚且如此,山外一定更好:因此她芳心悠悠,彷彿有點兒難耐寂寞。

  智圓這時也成了個身材很高的少年尼姑,秀俠常常為她幻想:「假若她不是出了家,留上頭髮擦上胭脂,也一定很好看呀!」這天兩人織完了布,紡完了線,出了屋子,忽見有兩隻小燕子自天邊飛來,飛得極快;掠動著剪形的小尾巴,互相呢喃的叫著,就投到正殿的後簷之下。智圓知道那裡有牠們的舊巢,就高興著說:「這一定是去年那對燕子,現在牠們又回來了,牠們倆個倒真好!」智圓說話本是無心,可是秀俠聽了,就不由一陣臉紅耳熱。

  此時法老師傅又從禪堂之中走出,智圓趕緊低著頭,到東配殿裡去打掃香案。秀俠卻像被人發現了什麼隱私似的,她趕緊走到前院,就回到自己住的房裡。此時她仍舊穿著薄棉的衣服,便覺得有些暖洋洋,嬌慵慵,一頭便躺在炕上,對什麼都懶得去做。照例,晚間子時以後還要起來練武,往常她到夜間是最高興的時候。至少要舞幾趟劍,打幾套拳,躥三四次房。但今天她卻不願起來,在枕邊思緒纏綿,約莫快到三更之時,她才迷茫茫的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就覺有人將她推醒,秀俠睜開眼睛一看,見是法老尼。這時窗上都發白了,原來自己昏沉沉的睡了一夜,連武也沒練,她就不由得一陣臉紅。趕緊下了炕,笑著叫聲:「師傅!妳老人家起得早?」老尼微點了點頭,就說:「秀俠,妳的武藝學成了,不必在這裡住了。今天妳就走吧,回家見妳的叔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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