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度庐 > 风雨双龙剑 | 上页 下页
六四


  ▼第十八回 千回衷曲订此良缘 百炼精钢沉于浊水

  张云杰就请李员外派了个熟悉山路的人,带他同进山内。他牵马走着,虽然知道秀侠并未落发,有些放心了,但尚不知秀侠的心境现在改变得如何?而且冤仇虽解,血迹犹存。自己当初虽主张释怨结亲,但这时若叫自己娶一个杀死养父的仇人的侄女,老实说在心中无不抑闷。总之,当初火一般的情意现在彷佛都随着那冤仇而冷淡了。今天,见上一面就是了!说明白了也就是了!此时山间的野花斗着芳菲,小鸟唱着情曲,但张云杰的脚步极为迟缓。

  绕了半天,方才看见山凹之处有一堵红墙,是新修饰的,走到门前,见门上有很明亮的金字,正是“海潮庵”。山门里有细微的鸟声,并有轻轻的木鱼之声。带路的那个人就回首说:“到啦!”张云杰点头说:“谢谢你!你回去再谢谢李员外。”他却不实时去打门,先将马系在一棵树上,然后才上前将门环打了几下。这时领他来的那个人已然走了。山中寂静,只有门环声、鸟声、木鱼之声,急缓轻重相应合着。

  待了良久,才见里面有人把门开了,出来的人,原来是两个年纪都不很大的尼姑。张云杰就躬身说:“这里住着一位陈秀侠姑娘吗?我姓张,找她有几句话要谈谈!”两个尼姑彼此望着。一个就说:“是找陈师姊的!”另一个就向张云杰说:“你就在这等一等吧!”张云杰答应了一声:“是!”退后几步。两个尼姑又走进去了。

  待了不大工夫,就见由门内姗姗走出来青裙青衣的陈秀侠。她的芳颜上虽然未涂脂粉,可是云鬓依然,辫子梳得很整齐。脸上似比早先瘦了,也显得年纪稍长,但是姿容却比在北京之时更为俊秀。她见了张云杰,就微微的笑,细声儿说道:“你是从北京来的吗?”轻移莲蹊,来到张云杰的临近,眼波飘起,表示出来一种疑问、一种伤痛、一种欣喜、一种柔情。

  张云杰毫无悦色,只是叹息,说:“我来告诉你一件喜事,你陈家与我张家那数载的深仇,现在,已然完全消解了!”秀侠惊疑着,摇头说:“我不知道。我自从来到这儿就没再出山门,外面的一个人我也没见着。我想,到年底你要再不来,我就要落发修行了。”张云杰点头说:“是呀,冤仇若不解开,我也是不敢前来见你。可是,冤仇也不是善罢干休的,乃是我的父亲宝刀张三流了血,丧了命!……”秀侠吃了一惊。

  张云杰又说:“并且我张云杰以德报怨,在黄河岸救了杀死我父亲的……你那令叔!”遂把一往的事详细说了一番,然后说:“你想,过去的冤仇未解,使你为难,现在可好了吧?……”

  秀侠擦擦眼泪,点点头,说:“那么我这就收拾东西跟你走吧?”张云杰却摆手说:“别忙,我还有许多事情尚未办完。第一是红蝎子已死。你知道吗?”秀侠惊讶着说:“是吗?”张云杰把红蝎子和翠环之事,略说了一番,并感慨着说:“她们虽然是女盗,但她们心宽量大,待我的情重恩深,我是永不能忘!”秀侠的神色渐变。张云杰又叹口气说:“第二,张三虽非我生父,但他那样昏愚懦弱,改过悔罪的人终于不免一死,也真令我伤心。等到我将伤心养好之时,再来找你吧!今天先奉还你家这口苍龙腾雨剑,一切的罪过都由此剑而起,我不愿再见它,请你收回去吧!咱们两家的账就算是全都清楚了!”说时,他由鞍旁解下了那口苍龙腾雨剑,用双手托着交给秀侠。

  不料秀侠接过来就“当啷”往地下一摔,气愤得流泪,点头道:“好,你走吧!仇都完了!我们报清了,再也找不到你张云杰,你也不必再来!”张云杰变色,问说:“你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你觉着我说的话还不对?”

  秀侠泪如涌泉,点头说:“对!你说的话都对。我只恨我,在北京时我为什么要心软?为什么不亲手杀死我父亲的仇人张三?为什么要离开我叔父?假定有我跟随我的叔父,就是千百个强盗也能抵挡,还用得着你去救我叔父,自鸣得意;说什么以德报怨的话来气我?幸亏你来得早,我知道你原是这么个人,否则,我还……”陈秀侠悲哽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云杰十分后悔,就叹气说:“我原知道你是心地宽宏,为我们两家冤仇之事很是为难,很是受苦,很是忍痛伤心!”他用手去拉秀侠,不料秀侠“吧”的一推,把他推得倒退了两三步。秀侠由地下拾起来“苍龙腾雨剑”,洒着眼泪就走进庙里去了,随手关上了庙门。张云杰站在这里发怔,又气愤、又后悔。同时又怕秀侠回到庙中自杀了,他又不敢打门或跳墙进去,就在庙墙外着急、徘徊。

  待了一会儿,庙门又开了,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尼姑。张云杰又上前说:“请把陈姑娘叫出来,我再跟她说几句话!”这尼姑却摆手,说:“她在里边哭得很厉害!施主你是姓张吧?”张云杰点头说:“是”这尼姑说:“我是陈秀侠的师姊智圆,她这次来把她在外所遭遇的事情全都告诉了我。她受了佛门点化,情愿不报杀父的大仇,来到这里她就日日随着我们念经,求两家的冤仇解开!将才你不该逼她太甚!”

  张云杰惭愧得低下头去,说:“请师姑方便一下,叫我进去向她赔罪!”智圆却说:“施主既不烧香,这庙中是不能进来的,因为本庙的清规太严。”张云杰摇头叹息。智圆又说:“施主可以到山外找个地方暂住两日,容我把她劝解好了,你再来见她!”张云杰点头,说:“那么,烦劳师姑多多向她劝解吧!就说我都认错了,想再跟她见一面。”智圆应了,遂进庙,又关上了山门。

  张云杰解下马来,牵着走去,心中非常惆怅。不觉出了山口,一看是一片平原大地,没有多少村落,远远有一遍苍林。张云杰忽然站住发了一会怔,又忿忿的想:算了吧!只叫我体谅她,她却丝毫不体谅我;她陈家都是对的,我张家的人就只该死。这样,还结什么夫妇?我张云杰也是堂堂男子,难道就连这件事都割不开?于是扳鞍上马,挥鞭走去,一直往南,专心要到南阳去探问他故人红蝎子的遗孤。

  三四日就走到了南阳,进了城,依照红蝎子临殁时所告诉他的地点,在一条极狭窄、顶肮脏的小巷里,找着了那韩秀才的家。只听里面有“哇啦哇啦”一阵小孩子的读书之声,像是一群老鹤叫似的,原来是韩秀才教着学生。张云杰将马系在门环上,手提着他的行李进门,忽听有个妇人说:“你是找谁的?我们这儿的学生不买你的笔!”

  张云杰一听,这妇人错以为自己是串书房卖笔的客人了,遂摇头说:“不是,我是要找韩秀才。”妇人问说:“你找韩秀才有什么事?”这妇人说话很是横,长得一脸凶肉,年纪有四十多了。在院中有个孩子正蹲着剥豆角,穿着破衣裳,一脸的鼻涕,很瘦;不过才四、五岁,很像是红蝎子所说的她那儿子。张云杰也发横说:“把韩秀才请出来吧!我要见他有要紧的事!”妇人忿忿的到屋中叫出她的丈夫。

  这韩秀才是五十多,长袍坎肩,倒真像是一位“老夫子”。他见了张云杰很露出惊异的样子,向张云杰递笑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张云杰一拱手,说:“你是韩先生?”看旁边除了那妇人孩子之外再无别人,他就走到近前悄声说:“你认识于九奶奶吗?”韩秀才吓得脸都白了,连连摆手说:“我不认识!……”张云杰用力一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你别害怕,我是于九奶奶的朋友,现在来就是为将她的儿子领走!”

  韩秀才指着剥豆子的那个孩子说:“就是他!因为在两年前我由庐氏县散馆回家,路过……遇见了……许多好汉,幸亏九奶奶把我救了,没杀,叫我在山上住了两个月。见我不错,又因为九奶奶又要到远处去,带着公子不便,所以才托付我……”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