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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张云杰的脸上被抽了两鞭子,一流汗就浸得很疼;他本来很生气,但现在四边全是金娥的手下人,而且前嫌并未全消。倘若把这女盗惹恼,自己立时就要被他们置于死地。他忍住气,夹在马群里随金娥紧走。金娥用黑话指挥着众盗,鞭子“吧吧”的响,钢刀时时举起,在月下闪着光芒。她的头发已不是两个抓髻了,而是随便挽的,乱蓬蓬,简直像个女鬼。

  马群顺着曲折的路径去走。走了许多时,金娥带领他们就上了一座高山。山路极陡,崎岖难行,树木又多,但是转过了一个山盘,就看见了一个平谷。金娥那尖厉的嗓音高喊了一声,众盗就齐都收住马。金娥用黑话指挥着,众盗就一齐下马,有几个就走下山探听去了。其余的人有的寻找草坡去喂马;有的坐在山石上歇息、谈话,并拿出他们马上带着的东西大吃大喝。

  金娥却仍在马上,叫张云杰近前,把她抱下马去。张云杰无法,只得听她的吩咐去办。金娥却百般玩弄张云杰,并说:“九奶奶跟我翠环师妹全都嫁你,你全都不要,现在看你怎能逃出我的手心。我可同不得她们那样贞节。现在人都归我管了,我随便叫他们伺候我,可是他们都不配作我的汉子,你还不错。以后我吩咐你怎样你便怎样,不许违背,否则我可刀下无情,我不能像她们那样好心肠!”

  张云杰微笑着,说:“什么话?我只怕你不从我,当初我独自去找你们,就为的是想娶你或翠环,可是不想被你们九奶奶把我拉住了,所以我才设法脱身。现在她们已一死一嫁,我只好叫你作我的夫人了!”张云杰于是卧在地下,身旁就是金娥。金娥由怀里掏出鱼肉,又命人拿酒来,她大口的吃着喝着。张云杰心说:这才是真正的强盗!

  金娥把酒往张云杰的嘴里灌,把肉往张云杰的脸上扔,大声说笑。说她杀完了袁一帆就要率众回凹子峪,从此她就是大王了。她要招几千人,她要收多少男女徒弟,她要使手下人都有马,都会使袖箭。她并说要造起一面大纛,绣上“替天行道”。她要举大事,封军师,任宰相。但她说了一阵就醉倒了,睡熟了,四旁的贼众也都发出了鼾声,只有几个人提刀往来着巡逻。

  天空的月色已由云中挣出来,十分的清朗,树根草底都有虫声唧唧,伴着那潮水似的众盗鼾声。张云杰坐起身来,仰观着明月,看看眼前,想想过去,得想想以后,他的心中忽然又变了主意,由那主意他又细细的计划。不觉就到了天明,众盗也齐都爬了起来。金峨也醒了,她一面挽着头发,一面又派了两个人下山去跴探。

  张云杰却自告奋勇说:“我来是为报仇,你也得让我办点儿事呀?”金娥说:“好!你也出去帮他们跴探跴探。陈仲炎、袁一帆他们昨天宿在大名府南关,今天他们要起身,一定从山下经过,看见了他们不要动手,报告我来,咱们再一齐下山去截杀他们。”又说:“你若骑马带刀就很容易被他们看出来。他们若看出咱们在此等着了,他们就许拨马回去找官人,那可就坏了。今天就是谁的人多谁得胜!我给你两只镖,你会使吗?”

  接着金娥由旁边的盗贼手中要过来两只钢镖,张云杰就下山而去。

  他到了山口,却止住了脚步,向外一看,原来眼前就是黄河。浊水滚滚,上面飘浮着一两只小船,两岸全是黄沙,连树木草根都很少,别说村落。这里的山就像一只猛兽似的蹲踞在这里,一望,就可以看见周围二三十里之内有无人踪。张云杰并不往山下而走,他反倒攀树登石,往山上去,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将身隐住。

  张云杰所藏身的这处所是在一个悬崖上,说是悬崖,其实距平地不过三丈多高,下面正是大道。大道上有被马踢车轧得很深的印,虽然前几日下了一场大雨,可是早就又被太阳给晒干了。松松地像是个大香炉,被风一刮,就弥漫起万丈的黄尘,能使人的眼睛都睁不开。张云杰在上边却有两旁的丛树遮着,连沙子都触不到他的脸上,真是个好处所。

  他坐一会儿、站一会儿的向下去望。就见黄河越来越黄,两岸的沙子越来越亮。因为太阳渐渐升高了,天很亮,简直看不见下面有个人往来。张云杰都等得心焦了,才见远远跑来两个黑点,越来越近;及至来到了北岸,才看出原是五匹马,是两匹黑的三匹白的,马上的人彷佛都戴着大草帽。这时山脚下已有两个光着脊梁的贼人,跑上去报告金娥去了。张云杰在这儿看得很清楚,只见那五匹马涉水过河往这边走来,少时就都登上了北岸。两马在前,三马在后,马蹄荡着沙尘走得很快,马上的人衣帽看得很清楚。渐渐离着山不远,连模样都可以看出来了。其中一个穿着白褂黑裤子,骑黑马,头戴大草帽,颊下有黑胡子的人正是陈仲炎。在他旁边骑着白马,绸袍子飘飘的人正是袁一帆。

  张云杰看见了这两个人,不禁胸中燃烧起了怒恨。但又想:现在报仇是很容易,量小手辣的陈仲炎本来该杀;但是以后又将如何?我就永远与他家结仇,抛了秀侠永不相见,而甘作那金娥女强盗的压寨丈夫吗?……不容他想,这时金娥已率领三十多名强盗冲下山去。金娥下身穿着红裤子,上身只穿着个背心,头发在后挽成个乱团,真如同一个女妖。抡动着一对双剑,带领众盗,如同一窝蜂似的,就把那边的五匹马冲上了。

  似乎他们彼此并未怎样说话,都抽刀动剑拚斗起来。杀得真凶,只见白光闪眼,人马翻腾,扬起来数十丈高的尘土。有的人也中了伤,纷纷落马,马匹就踏着人窜逃。张云杰站在悬崖上瞪着大眼,精神紧张到极点。忽见那边越杀越紧,落马的人越多,争战的人越少;只见陈仲炎双手擎着双龙剑破出了重围而逃,金娥也舞剑来追。

  陈仲炎将走过张云杰的眼底,金娥就从后面发了几支袖箭,陈仲炎就中了箭向马下一扑,那匹黑马把他抛下就跑了,他的双龙剑也撤了手,才要爬起来,不料金娥又是一箭,他又趴下了。同时金娥已催马来到,陈仲炎的命在顷刻之间。忽然金娥“哎哟”了一声,也翻身落马,她的头顶中了一镖,立时死去。

  张云杰如飞鹰似的,从崖上跳了下来,先过去将金娥那匹马揪住,又把陈仲炎抱起放在马上,急急的说:“快走吧!”后面有个强盗骑马赶来,张云杰又一镖,将那强盗打落下马。

  此时陈仲炎浑身是土,身中数箭,趴在马上说:“啊呀!你为什么来救我?”张云杰挥手说:“快逃!快逃!”他匆忙由地下拣起两口宝剑,交给陈仲炎一口。他就舞着一口奔过去与群贼交战,想再救陈正仁等人。可是此时陈正仁、杨大壮、袁一帆,都已负伤落马而死,只有那姓万的是早就涉水逃走了。贼人也死伤了二十多,只剩下九个,张云杰又斩断了他们几件兵器,就高喊叫说:“红蝎子跟金娥都已死了!你们还不散伙?”

  这余下的贼人里就有那个何石头,他止住了他的伙伴,又彼此打了几句黑话,就一同骑着马向东去了。张云杰也赶紧抓了匹马往南跑去。这里黄沙上抛下些断刀折剑,死的人卧在血泊中,伤的人在沙里呻吟的乱滚;天上的鹰鹞旋飞,如收兵后的战场一般;河中飘着的渔船也早就都远避了。张云杰催马紧走,走了三十多里并没看见陈仲炎是逃往那里去了,他就进了偏道。

  这里两旁都种的是高粱,四顾无人,张云杰就下了马,喘吁吁的坐在地下。心里很气恼,彷佛把事作错了似的,又把手中得来的这口宝剑一看,倒霉!原来还是那口“苍龙”。张云杰在这里休息了半天,渐渐有了精神,也高兴起来,就说:“好!好!现在两家冤仇还不算解开吗?只有陈仲炎负疚于我,我却对他们没有什么亏心了。好!我去找找秀侠,把这些事告诉她!”

  于是张云杰就起来,抖了抖身上的土,就上马走出了田地。寻着大道,一直往南,同时两眼向东西去望。走了不远,便找着了翠环住的那个村子,便拨马顺着小径向那绿树森森的小村中走去。少时进了村,却见村中有几个人都怒目狂喝,说:“小子!你还敢回来?”张云杰一看,原来正是刚才河边逃走的那几个贼人,其中就有这何石头。

  张云杰收住马,连连摆手,说:“诸位不要急躁。陈仲炎是我的仇人,你们全是我的好友,但刚才我放走了仇人,可把你们全拦住;这并不是我的主意,是九奶奶临死之前她嘱咐我的。不信你们可以去问翠环!她临死时嘱咐我,第一叫我去照顾她寄养在别家的孩子,第二叫我把你们打发走。因为她早就不愿再干这强盗的营生,也不忍叫你们将来都被官捕去正法。”旁边还有人向张云杰怒骂,握着拳,彷佛要过来打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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