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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裁红绫绣枕藏秋水 登彩舆珠钿泣春风


  雪桥满面流泪说:“咱们死在一块罢!”

  泪月正色道:“我一介女身,生成薄命,上天不忍使我坠诸匪人,已是厚我多多了。”

  雪桥说:“那臧师长不是匪人么?”

  泪月说:“他么……”

  说时把牙咬得吱吱作响,说:“如今我跟你说什么你都不明白,到时你就晓得了,改日见罢!”

  雪桥满眼流泪,慢慢出了门口,看巷头早有许多兵士在那里巡风。

  雪桥回去,打点了行李,就直奔杭州拱宸桥日本租界里躲避去了。这里泪月一点也不哀泣,便到了绸缎店,去买丝、罗、葛、缎,一切嫁妆衣服,拿到家里慢慢去作。

  有话即长,无话便短。弹指的光阴,不觉便过了两月。泪月把一切嫁妆衣被完全做得,惟独剩下一个枕头。看官,你道泪月是什么心意?原来她早料定雪桥性命不能长久,自己要不失节,尤其不能连累别人,所以就立定志向,到洞房那天,把臧师长刺死,然后再自尽。一来给雪桥和自己出了气,二来也为世间除一恶霸。她想到这里,便买了一把小手叉子,试了试,很快,只愁没地方去藏。思了一会,忽然生了个主意了,暗道:不如在枕头里藏下,外面的枕头芯做几个纽扣,到时打开,那手叉子也就很容易抽出了。于是她便做了一个红绫的绣枕,枕头芯是个活帘,做上很短的纽扣,把手叉子藏在里头,一点也不露行迹,心说我成败就由天了。

  过了几天,那臧师长果然派人来催婚,泪月便定于本月十四日。那边见信,十分欢喜,登时派了几个仆妇,来伺候她。七八天的工夫,便到了十四日了。当下臧师长在他新买的一所房子里办事,请来了一些同僚、门生,极其热闹。他这所新房,在福州路。那条马路本来很宽,师长纳妾的这日,车水马龙,交通竟会梗断了。那泪月方面,请出几个街坊张罗,其余一个外客没有。临上轿的时候,那泪月拿出一根金钿,向邻妇道:“这是戚雪桥当初给我的定礼,如今我们两人已然断绝关系,这东西我也无处还他,先交给您,日后遇着他就给他得啦!”

  说到这里,双泪簌簌而落。就听外面“咚咚”一阵鼓响,接着又是锁呐声,花轿已然抬到门首。泪月无法,把牙一咬,很慷慨的上了轿。

  花轿抬出西藏路,耳边声音扰扰,自量不定多少看热闹的人了。少时就觉到了,拜天地的礼节,一概不用,只见了见至亲至友。泪月这时,往棚外一看,就见院内有一人,怒目而视,仿佛同自己有多大仇恨似的,自己恍惚在雪桥朋友里见过这人。她心里登时一阵难过,暗道:“此人一定是恨我负恩,所以这样怒视我。咳,谁知道我的心啊!”

  再偷眼看时,就见莫香园、金天趣诸人都在那儿了,暗道:“很好,很好,我明天就让您晓得了!”

  这时莫香园在来宾席内,一看王放蝶在那里怒目相视,真有要过去把泪月打死的情景,他恐怕被人看出形色来,便说:“放蝶,这儿喝茶来。”

  放蝶这才明白过来,长叹一声,过来喝了两碗茶,便同香园一般文坛朋友,告辞而去。出了福州路,那放蝶便叹道:“天下最无情的,算是女子了!可惜戚雪桥那样的通人,也落在她的圈套,真是再冤枉没有了!”

  金天趣也说道:“本来她天生的薄命女子,你让她配于文学家,一夫一妻,哪里成?非得给武夫当姨太太才痛快了。”

  薛萧郎也说:“我们如今赶紧探听探听雪桥的下落,把今天的情景说了,怕他不觉悟?”

  莫香园听众人议论,不由嗤嗤暗笑,说:“如今的事情,你们全没有精确的预测,反正这么着罢,明天咱们看访员的稿子罢,我敢断定,福州路准出两条命案!”

  王放蝶说:“怎么着,难道桑泪月还有什么贞娥刺虎的举动么?”

  香园说:“你小声些。我敢说句决断话,桑泪月为人的魄力、志气,决不是我辈所能及的。你看她今天一点羞涩样子没有,凛凛的眉目,而作苍白色,她心里的决志就可见了。咳,不枉雪桥对她这样的心,真是虽死亦使人钦佩的啊。”

  王放蝶众人一听,全都半信半疑,分手各回寓所去了。

  这时天已二更,那臧师长送去戚友,半醉醺醺,进洞房了。一般熬夜的朋友,齐说:“今晚师长好艳福啊,我们也别对孤灯做伴啊!”

  登时就有人找出一付骨牌来,撒在桌上,推牌九。有一个叫梁五的作庄,他把骰子一掷,说:“七对穿。一,二,三……咦,幺二,八点吗?不像,不像!”

  摸着摸着,打开一看,原来却是“长三”,就说:“丧气,丧气,没想来了个闭十!”

  登时把旁人下的注全赔了。他又一掷骰,说:“五!”

  刚要拿牌,忽然天门姓徐的说:“听着!”

  众人侧耳一听,没有动静,姓徐的说:“我自听后院有打闹的声音。”

  梁五说:“那是你耳朵有毛病!”

  正自说着,忽听“嗳呦”一声,分明起后院喜房里出来。梁五说:“奇怪,咱们看看去!”

  有人说:“不要卤莽,再听听!”

  这时后院又传来“咕咚”“嗑嚓”的响声,分明打起来了,大家都说:“快看看去!”

  梁五说:“拿点家伙!”

  于是有拿菜刀的,有拿顶门棍的,有拿手枪的,一齐出了屋。

  这时天上月色,十分惨淡。一直到了后院,梁五说:“大帅有什么事?”

  问了半天,没人答言。姓徐的胆子大,拿着手枪踢开门,进去一看,不由吓得“嗳呀”一声。原来屋内一地鲜血,新娘桑泪月衣服未脱,躺在地下,已然断气多时了。后窗大开,凶手一定是由这儿跑的,可是臧师长上哪儿了?

  这时众人全进来了,找了半天,没有臧师长的踪迹,再看地下抛着把手叉子,上有血迹。心说莫非是师长把她杀了吗?有人就说:“哪位报案去?”

  梁五说:“我去!”

  他出去开了门,顺着马路跑出,大喊道:“巡捕,巡捕,杀了人了!”

  这时正有巡捕房里的两个印度人巡捕下夜,把梁五拦住,操着中国话道:“哪个巡捕杀人了?”

  梁五说:“在福州路!”

  那两个红头鬼子不敢怠慢,同梁五到福州路新房一看,可不是杀人了吗。登时有个巡捕出去,给巡捕房打了电话,少时又来了几个巡捕看守。

  到了次日一早,那检验官就和包探来了。看官,须知这包探便是鲁克,大概看过拙作《半瓶香水》、《黄色粉笔》两件奇案的,一定会晓得他的为人。这“赛福尔摩斯”由摩托车上跳下来,同他的助手马进,一直到了犯事的屋内。进屋一看,屋中桌椅歪斜,摆着的镜匣、瓷瓶全碎了。地下铺着的红毯上,那桑泪月衣裙未解,血泊泊僵卧在地下。墙角却抛着一把手叉子,染了有一寸多血。白灰墙上溅了许多血迹,并有一块被刀刮过,仿佛是有人把手按在上头了,怕被人认出,用刀铲去的一样。那红绫的绣枕也抛在地下,染上鲜血,显得越发红了。鲁克拿起看了看,心里就明白大半。他由后窗户跳出去看了看,那小跨院内,也有不少的血迹。墙那边就是上海公司的经理秦天羽住宅了,鲁克看墙头上有些血迹,遂依旧由后窗进来,向巡捕长道:“你可以通知秦公馆一声,我要到他后院里看一看。”

  巡捕到秦宅一知会,那秦宅不能不允,遂着就把鲁克、马进、巡捕长,带到秦公馆后院。原来这是个不很大的花园,里面也有假山茅亭,各种布景,生了许多荒草。当下鲁克用手杖拨开乱草,低着头进去。忽然看见地下有半截麻绳,他登时心里一动,弯腰拣起来,反复看了看,又比了比两端,然后微点了点头,仿佛得了什么把握似的。遂着又往下走去,忽然又一弯腰,拣起一只袜子,上面血迹淋淋,并且沾了许多露水、污泥。大家看见,不由全都暗自惊异。鲁克便说:“回去罢!”

  又转向秦宅的仆人,道:“回头我们还要来一趟。园门锁严点,一概不许擅动!”

  那仆人唯唯答应。

  众人出去,回到犯事院里。这时稳婆已然验完。鲁克看了看尸格,据说:“口咬伤一处,指甲划伤一处,均在手腕;刀伤三处,在胸部。”

  鲁克点了点头,便对巡捕说:“有铁钩拿一个来,绳子一条,要四丈长。”

  巡捕出去,少时拿来。那鲁克便向马进道:“我们俩先到趟秦公馆后院,再看看去!别人不用跟去了。”

  马进答应,二人便依旧到了秦宅后院,连仆人都不让进去。

  鲁克引马进到墙西井台边,一看,石台上有些血迹,鲁克便把铁钩子系下去。待了好久,慢慢揪上绳子,马进一看,那铁钩子上,钩出一件水淋淋的小棉袄来。鲁克又系下绳子去,良久又钩上一条夹裤来。马进不由诧异,说:“你如何会晓得这里头有衣服呢?”

  鲁克一声不语,用手杖挑起衣服,一看,并不如何整齐,看那样子好似下等社会人穿的。掏了掏兜儿,有几张手纸,都是蓝色豆纸儿,还有一张火车票,是沪杭路已用过的。那衣裤血迹淋漓,十分污秽,鲁克看了看,就扔在井里头了,又转向马进道:“我们出去罢!”

  马进也不好立即问他,只得随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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