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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此時江小鶴已走去多時,寺中雖無更鼓,可是那一些道姑都已誦經完畢,各自睡眠。唯有松籟如海潮一般地響,夜梟子撲撲地飛,吱吱地叫。服侍阿鸞的那個道姑,大概已睡熟。阿鸞的傷處還時時地疼痛,心波還層層地起伏。

  在這時,不料那道澄道姑忽然又回來了。道澄本是鐵杖僧的師姊,她跟鐵杖僧是一樣,身負奇技,行蹤不定,在江湖上雖無淫邪之行,但偷盜及殺人之事卻是免不了的。他們曾作過許多惡事,可也偶然作過幾件好事。只是有一件,他們決不許江湖上有比他們武藝更高的人存在。當年蜀中龍便是巴中、岷水一帶的奇俠,在壯年時鐵杖僧與道澄尚未出世;可是一到蜀中龍年老,他們便去逼迫,逼得蜀中龍不得不往外省出家隱遯。

  只是有一個人,那便是那位行蹤縹緲、武藝絕倫的老先生。他們師姊弟全都在那老先生的手中吃過大虧,被折服得頭耳貼地。但那位老先生並無殺害他們之心,曾向他們囑戒過,說:「你們雖然橫行江湖,殺過不少的人,但我知道有時你們也作過一些善舉,所以叫你們的功罪相抵,饒你們的性命。可是以後你們應當各自入山修行,不准再在江湖行走!」

  這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當時她跟鐵杖僧是滿口答應,但二人也都心中不服,還要設法將來報仇。可是那位老先生的行蹤也常在秦嶺與峨媚山各處出現,這二人不得不歛跡。他們還設法要收徒弟,以作膀臂。

  十年以來,鐵杖僧收了個靜玄,再收了個張黑虎,他算是已經有了兩個膀臂。道澄還一個也沒有收著,因為她若收徒弟,必須要收女子,而且還須學過武藝的。川陝南省,會武藝的女子只有一個阿鸞,一個秦小仙,再沒有第三個人,而且一個是崑崙派老拳師的孫女,一個還是閬中俠的兒媳。這二人就是跟她學好了武藝,也不能永遠跟隨著她為她所用。

  如今崑崙派勢敗,鮑阿鸞單身負傷為鐵杖僧救到這觀中,她倒是正想收阿鸞為徒,給他作個膀臂,或作個丫鬟。不料江小鶴來到,江小鶴是那老先生的徒弟,這第一使她痛恨;昨天江小鶴將鐵杖僧打死,這是第二深仇;今日江小鶴再把她的弓毀刀折,點了她的穴,使她半天不能動轉,這是她第三奇辱。所以她懷恨在心,便沒有走遠,還藏在松樹之上。看見江小鶴下山去了,她就再回到觀中。

  一進到阿鸞住的屋裡,阿鸞聽見了足聲,就呻吟著說:「你怎麼又回來這裡?你不必雇車去了,我覺得我的傷很重,我的舊傷也還不好,不能跟你走去。可是,你放心吧!現在我想過了!我不能再後悔,我一定作你的……妻子!」道澄卻嗤地一聲怪笑,說:「前天你還說你要作女道姑,現在你又想嫁人,還是拋下了丈夫去改嫁,你這個無恥的蕩女!」

  阿鸞吃了一驚。道澄手裡有個松香摺子,一抖,火光烘然而起。阿鸞看見火光中的那張老鵰似的嘴臉,她就哭泣著說:「師姑!你不知道我跟江小鶴這十年來的事情!」道澄嗤嗤地笑著,找著了兩根繩子,熄了火摺,她便過去用繩將阿鸞綁起。她的手很重,用繩在阿鸞受傷的身上,狠命地勒著。阿鸞也無力掙扎,便疼痛地慘叫了一聲,就昏暈了過去。

  那道澄一面繫緊了扣兒,一面狠狠的說:「我帶著你走,叫你去嫁人!你嫁一個,我殺一個,叫你永遠有新女婿!」她將阿鸞背在背後,離了觀往山下走。阿鸞在昏暈之中,什麼也不覺得。後來她漸漸地甦醒了,可是仍然被綁得很緊,仍舊是背在道澄的身上。道澄只要一邁步,她的身上就一陣疼痛。可是道澄還總不歇息,而且越跑越快,越跑越慌張。

  忽然阿鸞聽見身後遠遠有一陣馬啼之聲,道澄就向道旁一跳。只聽噗通一聲,原來她跳在水裡了。水雖不深,可是她的兩隻足也浸在水裡。道澄揹著阿鸞藏在一處橋下,並發著狠聲囑咐道:「不准哼哼!」此時就聽得一陣馬蹄之聲,由石橋之上跑過。等到蹄聲去遠,道澄才揹著阿鸞出了水,就上橋去,再跑。

  阿鸞心中就暗暗想道:這一定是小鶴追趕過來了,道澄她是怕江小鶴。因為傷痛加上心痛,就不禁慘切地呻吟幾聲。道澄就大怒,立時一鬆手將阿鸞摔在地上,並且踹了兩足。阿鸞慘叫了兩聲,就再昏暈了過去。昏了許多時,及至漸漸醒來,就見自己仍然背在道澄的背上,道澄仍然向前急急跑著。

  此時天光已然發亮,路上尚沒有行人。忽然道澄止住了步,原來是路旁有一匹馬,也沒栓繫著,只是在那裡臥著。道澄再把阿鸞放下,她面上現出驚訝之色,站著發了半天怔,再四周張望了一番,然後她就上前揪住繮繩,將那匹馬揪起。她正要抱著阿鸞上馬去跑,不料由道旁的秋禾裡忽然跑出一個男子。道澄趕緊再扔下了阿鸞,過去與那男子交手,並問道:「你是什麼人?」那男子也不還言,兩三個照面,那男子就將道澄打倒。道澄將要爬起來,那男子再一腿踢去,將道澄踢得在地上一滾。男子就趁勢由地上將阿鸞挾起,上馬飛馳而去。

  此時阿鸞呻吟著,喘息著,問說:「你是什麼人?是江小鶴叫你來救我的嗎?」這男子連一聲也不語,他的胳臂是非常有力,但把阿鸞挾得很輕。馬馳如箭,得得的蹄聲如擊鼓一般,一霎時就跑出了三四十里地,這男子挾著阿鸞的胳臂並沒換一換。

  此時天色已然大亮,這男子便下了馬,把阿鸞輕輕放在地上。他由身邊取出個小刀子來,割斷了阿鸞身上的綁繩,並向阿鸞擺手,但沒說一句話。阿鸞此時的神智倒還清醒,她見這男子年紀有四十多歲了,身材不高,面目也不怎麼清爽。頭上盤著辮子,身穿一件灰布短袷襖,是又破又髒,下面一條短褲,本來是黑色的,可是沾了許多泥土,也跟袷襖的顏色差不多了。光著兩隻泥足,綑著草鞋,簡直像個鄉村中的窮人,不然就是野店裡燒火的小二。

  這個人一句話也不說,便使阿鸞躺在地上歇了一會。因為遠處有車馬來了,這個人就把阿鸞再托起來,放在馬上。阿鸞就如同個死人一般,側臥在馬上,她亦無力再說話,就一任這男子扶著她,慢慢去跑。再跑了幾里地,就聽見了犬吠聲,原來是已跑進了一所大莊院之內。莊裡彷彿有許多人迎上來,都驚訝著說:「這位大爺是怎麼回事?從哪裡背個娘兒們?」這個男子只向那些莊丁笑了笑,他一句也不說,便把阿鸞托下馬,托到一間土屋裡,這像是個打更的人住的屋子。

  屋子裡有一舖土炕,炕上放一份被褥。這人將阿鸞平放被褥上,他就直著眼望著阿鸞。外面許多莊丁也都齊進屋來,擠滿了門。阿鸞呻吟兩聲,就問說:「我知你是好人,但這是什麼地方呢?」這個人並不回答,只伸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再伸出大拇指,然後雙臂搖動著,再伸出一個小指。阿鸞不禁十分驚異,旁邊的人都齊哈哈大笑,有個老年紀的壯丁便告訴阿鸞說:「他是個啞巴,不會說話,也不會聽。他作的手勢只有我們員外能明白。」

  阿鸞更是驚訝,心說:怎麼來了個啞巴將我救了呢?那啞巴見阿鸞不明白他的手勢,他便十分著急;再連振著雙臂,彷彿學鳥飛的樣子,招得一些莊丁全都笑得閉不上嘴。此時已有人報告了他們的員外,這裡的員外便來到了。立時屋裡的莊丁們都不敢笑了,並且都跑出屋去。

  那位員外進來,原是個拄著拐杖的有鬍子的老人,穿青綢緞衣裳,相貌很和善。啞巴一見了這位員外,他便再直著眼作手勢,再學了飛鳥的樣式,然後指指炕上的阿鸞再作出打鼓吹喇叭之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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