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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江小鶴嘆息著,點了點頭,無話可說。呆了一會,他又與這道姑商量說:「還有一事,求師姑方便一下。今天我不餓,不吃飯可以,可是她這傷勢至少也得養些日子,十天半月之內我怕不能離開此山。住處我倒有辦法,我可以到廟外松樹林去睡,可是飯食,我想在你們這兒吃,臨走時我如數給飯錢!」道姑卻說:「這也不行,廟中的糧食有限。我們師徒們兩人每次只能食這麼一小碗,怎能供得了你吃?你就是買來米麵,我們這兒也沒有人給你做!」

  江小鶴一聽,不禁生了氣,可是也無法。人家不願意自己在這兒住,在這兒吃飯,自己也不能夠不講理。道姑又給他出了主意,說:「最好施主你到嶺西永善寺去住,那裡全是些和尚,廟宇也比我們這裡大很多。」江小鶴就問:「永善寺離此有多遠?」道姑說:「往西過兩重山嶺,大約有十幾里地。我們也只是聽人說,這裡的人沒有到那邊去過的。」這時窗外又飄來悠揚的鐘聲,這名道姑就趕緊轉身出去用她的齋飯去了。

  江小鶴恨不得將這木盤劈碎,飯碗折裂。這時阿鸞又在榻上呻吟,說:「你先去吧!……」江小鶴憤然,呆呆地站住;又行過去,便對阿鸞說:「阿鸞,我對不起你,我們的遭遇太苦了!現在我不但恨你的爺爺,我還恨我那父親!他當初若不作壞事,不犯崑崙派的規矩,他也不至身遭慘死。我們倆人也就早已成了親。咳,這都是冤孽,都像是神差鬼使!……」

  說到這裡,阿鸞已滿面是淚。他幾乎要跺腳大哭,又說:「現在……咳!什麼事也不要再提了!我只要看見你的傷痊癒,我就放心了!然後我獨身走,不但不再逼你的爺爺,一些故人我也不願再見,我也不願再在江湖上爭強鬥勝。可是這裡,我覺得你養傷實在不便。這廟中的道姑太可恨,剛才放跑的這道澄,武藝又很好。今天她雖敗在我的手裡,但以後她必不能跟我善罷干休。這座山也太險惡荒僻,什麼人什麼事都許有,所以我不放心。可是,我要永久在這裡守著你,不但道姑不供我飯,不許我住,我連為你設法尋藥去都不能!果然你若覺得傷勢可以掙扎呢,我就抱著你下山。山下有兩家住戶,我們可以到那裡去,你再慢慢調養,總比在這裡好多了!」

  阿鸞也流了許多淚,呻吟了半天,就斷斷續續地說:「我們倆是冤家!小時你跑後,我恨你。但我也總想你,我說不出來!……紀廣傑跟我雖……可是……我們並不是夫婦……以後傷好了,我也不再跟他。可是我也忘不了他啦!因為他為我捨過命!……」說到此處,竟嗚嗚痛哭起來,又說:「連我爺爺我也顧不了!他,我前天聽鐵杖僧的徒弟說,我爺爺在川北殺死過一個可憐的小孩,他也是太狠……」

  她又哭了一陣,呻吟了幾聲,才又說:「你走吧!你也別不放心。我是鐵杖僧救出來的,她們不能把我待錯了。只是她們都恨你,怕你。你走吧!常常來看看我就是了。我現在沒力氣說話,倘若我這傷能好,我有無數的話都要向你說。我若死了,你也別忘了我。十年前你在我們家裡受苦,你知我是多麼心痛!我爺爺時時要殺你,你知我是多麼擔心!你逃跑後生死不明,我是多麼……」說到這裡,她因為抽搐悲泣,就覺得前胸的傷處一陣奇痛,立刻緊皺著眉呻吟,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江小鶴揮著眼淚,就勸說:「你也不要傷心!你我的心,彼此已全都知道了。以後的事也都好辦,你就放心吧!」

  這半天,他身後這隻包袱裡只是兩件衣服,一點銀兩,並不沉,也不覺累贅。但江小鶴忽然看見阿鸞現在穿的是一雙青鞋,不禁想起包內的這隻紅鞋,又想那夜在秦嶺中,阿鸞墜澗失蹤,當時自己還以為她是被猛虎啣了去。誰知卻是為這鐵杖僧所救!又想:鐵杖僧與道澄不像安分的出家人,但他們卻救過阿鸞的性命。我除了把阿鸞的祖孫夫婦逼得五零四散,並逼得她自刎,雖未死,也受了這樣的重傷,我對她究竟有過什麼好處呢?因此深深地愧恨,便嘆了口氣,說:「那麼你就在此歇著,休養,我要到旁處去尋個宿處!」

  阿鸞慘淒淒地哼了一聲,表示她答應了。江小鶴就又抄起這根鐵弓,慢慢跑出屋去,站在簷下又發了半天愁。

  這時烏鴉鳥鵲在各處亂噪,天空松雲之外有血色的殘霞。山風蕭蕭地吹來,十分淒冷。江小鶴低著頭望廟外走去,隨走隨嘆息。就想:無論如何我亦得將阿鸞的傷勢治好。今天太晚了,我不便離開此地,明天我一定要覓些好藥給她治好!到了牆前,一聳身跳了過去。就見外面樹蔭森密,簡直跟天黑差不多了。

  這時,三頭鹿迎面跑來,牠們因為跟小鶴見了兩三次面,彼此似乎廝熟了,就像一點亦不再畏懼似的。這隻長犄角的雄鹿,還聳著鼻尖向江小鶴的身邊聞了聞。江小鶴摸摸這隻鹿的犄角,這隻雄鹿在前,兩隻雌鹿在後,牠們跳上山坡往西邊去了。江小鶴用手中的鐵弓背一柱石頭地,就亦上了山坡,卻見三隻鹿又拐過了西牆。

  江小鶴很覺得奇異,亦跟隨了過去。就見這廟西的牆外,原來有兩間低矮的、沒有窗口的土屋。三隻鹿就進到土屋內,相挨著臥了。這雄鹿還不住拍著胯子看江小鶴,江小鶴倒不禁微笑,把心中的愁煩亦暫時釋去。心說:這裡倒好,廟中的女道姑不許我在廟裡住,但我今天若在鹿棚裡睡一夜,她可管不著我;在這矮屋中足可以避一避山風。

  於是他就亦像鹿似的,低著頭跑進矮屋內。將鐵弓背放在地下,從旁邊抓了些乾草,舖在地上,坐下歇了一會,卻又覺得飢餓了,左臂上亦十分疼痛,幾乎難以抬起來。他才想起,今天買了藥一進廟裡時,沒防備,被這道姑打了一個鐵彈子。這道姑真可恨!她說她到武當山上去等我,想她一定是跟那山上的七大劍仙都有交情。她想要藉七大劍仙來制我,但我哪還有閒暇去鬥他們呢?

  又想起前次紀廣傑在武當山上大鬧,紀廣傑狂傲驕恣,並且陰險狠毒。在灞橋,他又安排羅網,幾乎使我吃虧,險些使我喪命。他雖是阿鸞的丈夫,但阿鸞剛才已說過了,他們全都是被鮑老頭子給勉強撮合成的。他們有夫婦之名,卻無夫婦之實。既是這樣,我又何必顧忌他?我與阿鸞相識在先,而且始終相好,今天鮑老頭子且已言明不再認她是他的孫女,我又何必像這些書生似的,酸溜溜的,不肯和阿鸞親近呢?

  這樣一想,他就立時興奮,左臂亦不覺得痛了。先從包袱裡掏出這隻紅繡鞋,然後躥出鹿棚,就飛身越過西牆,又到了廟中。就聽後院有誦經之聲,但是很低微。江小鶴又進到阿鸞那間屋內,但是屋中昏黑極了,連榻上躺著人全都看不見。卻聽見阿鸞的聲音問:「是誰?」

  江小鶴答應一聲:「是我!」心中卻喜阿鸞的神智倒還清楚。跑前兩步,就又說:「阿鸞!現在你雖傷重,但在這裡住著還太不方便;我們得快想法子,離開這裡。現在我便下山,到瘟神鎮講好了車輛,明天清晨便來接你。我們跑往閬中府,在閬中府我有兩位好友,一是金甲神焦德春,一是閬中俠徐麟。」阿鸞呻吟著,沒說什麼話。

  江小鶴又說:「十年來我飄流江湖,學習武藝,我有兩大志願,便是要報父仇和娶你。但我都沒有辦到!我捉住了你的爺爺,我恨他,可是我又見他那白鬍子,同時想了你小時拉著他的手跳著笑著的時候,我就不忍殺他。咱們的婚姻也是,你既嫁了紀廣傑,紀廣傑也是一條好漢,我總不願把你由他手中奪過來!」說到這裡,摸著阿鸞的手,將這隻紅繡鞋交給她,說:「這隻鞋是你的。那天你在秦嶺失蹤,我找了半天,並沒見你的蹤影,只找著了這隻紅鞋。我帶著這隻紅鞋往過一次貴陽,到過通江縣、儀隴縣,只要看見了這隻鞋,我就心中難過,我就想你。現在我決定了主意了!」

  說到這處,他的心中異常激昂,就說:「龍志起是殺我父親的兇手,他的頭顱已被我割了,我的父仇是已報了。你爺爺,我可憐他年老,我可以饒他一命,只要他以後不再作惡事,我決不逼他。紀廣傑既是你不喜歡他,這你就趁早忘了他吧!咱們得按照十年前在柳樹下說的這話,你作我的媳婦,明天咱們就去,一路去,一路再給你治傷。到了閬中府咱們拜天地,成夫婦,以後我要自己開鏢店,憑我這身武藝,準保能作川陝第一名的鏢頭!」說到這處便笑了笑,就又問:「你願意不願意?快說,就是這一句話,痛快點!你說不願意,我也不惱你!」

  阿鸞這時連呻吟之聲也停住了,她停了半晌,就淒婉地答應了一聲,說:「我願意……」江小鶴一聽喜歡得笑了,心中說不出的痛快,精神說不出的高興,倒很是後悔,為什麼不剛才就和她說了呢?剛才要是說好了,此時,都已上路去了。隨就答應連聲說:「好,好!現在我就往瘟神鎮去講車;因為今晚不講好了,明天就來不及。車上還得叫他們墊上厚褥子,因為你這傷受不得顛。」

  說畢,江小鶴就出屋便急匆匆地闖進前院的正殿,見十幾個道姑正在誦經。江小鶴就一半請託,一半威嚇,叫她們好生派人去伺候阿鸞,明早自己就帶著車來把阿鸞接去,但今晚阿鸞若在這兒出了什麼事,或是少茶缺水,乏人伺候,自己明天可就翻臉,就惟她們是問!囑咐完畢,江小鶴高高興興地在暮色之中下了山,跑往瘟神鎮去找車輛,並預備一切去了。

  但他去後的雲棲嶺上卻夜色更濃,蝙蝠撲撲地在院中亂飛。道姑們的晚經也被江小鶴給攪了。觀裡的主持就派了一個年長一些的徒弟,前去伺候阿鸞。此時阿鸞的屋中也沒有燈光,伺候她的這個女道姑,是在外屋呂祖神龕旁蒲團上臥著,彷彿睡了一般。

  阿鸞在裡屋榻上,只要身子微微一動,前胸的傷處就像刺心一般的疼痛,雖然她的肉體是這樣的痛苦、疲憊,可是她的精神上極為興奮。因為江小鶴說明天要帶她去成為夫婦,她是很喜歡,可是歡喜之餘,卻又有點悲傷。她腦中思緒纏繞,尤其是在秦嶺銀鏢胡立的寨中被救之後,那時自己一片蒼茫的心情,現今又不禁從頭想起……

  本來一月之前,阿鸞在秦嶺中了胡立的飛鏢,被擒到墮鷂峰,阿鸞曾與紀廣傑見了一面。雖然阿鸞向來是非常憎惡紀廣傑,但這時卻已漸漸地心轉。她隔著鐵欄,曾感激地、悲痛地對她這患難相隨的夫婿說過:「叫賊人殺死我們吧!我們到陰間作夫妻去,到陰間我一定要和你好了!」而紀廣傑態度的慷慨,視死如歸,越發使阿鸞感激,並且懺悔自己過去對他未免太為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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