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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到了次日,在店房中用畢早飯,仍然起身西行。葛志強和那三個夥計是全都勸紀廣傑坐車,可是紀廣傑仍然堅持著,他必要騎馬,只是他騎在馬上卻不敢快走了,就與阿鸞並轡而行。他是高興極了,可是阿鸞仍然愁眉不展。走到天晚便來到大散關,到崑崙鏢店裡卸車歇馬。

  此時魯志中正在這裡,江小鶴大鬧灞橋,紀廣傑受了傷的那些事,他早就聽人說過了。如今阿鸞一見魯志中,她就趕急問說:「我爺爺現在那裡怎麼樣?」魯志中只說:「還好。」詳細情形他卻不肯說,直等到他招待紀廣傑、阿鸞、葛志強三個人用完了晚飯,他被阿鸞追問得實在不能不說了,他才說:「我告訴你們,你們可別著急,老師父到了山陰谷住在賀鐵松的家裡,那裡倒是很僻靜。可是賀鐵松的年歲是太老了,他比師父還大五六歲,今年已過了八十,他整天地念佛,連眼睛都不常睜開。他有兩個兒子,都會武藝,早先都作過鏢頭,現在回山中務農,可是仍然有鏢行的朋友常來訪他們。他還有幾個孫子,也都二十多歲了,都正在學武藝,來往的朋友更是多。所以我師父覺得他那裡地雖僻靜,但來往的人太雜,不便久住。在五天之前,他老人家就離開了那裡,一個人騎馬攜刀走了,並不許我跟隨。」

  阿鸞一聽,急得流下淚來,趕緊問說:「我爺爺他一個人往哪裡去了?」魯志中悄聲訊:「他老人家是往南去了,據說是往川省去,他說他在川省還有幾位老友。」阿鸞說:「我可向來還沒聽說我爺爺在川省有朋友,川省只有他一些仇人,閬中俠……那都是他的仇人!」

  紀廣傑說:「據我看老爺子一定是發了剛強的脾氣,他出頭找江小鶴去了!」魯志中說:「不能,他老人家是由洛陽往南去了,我送他老人家直到金牛峽,他老人家生了氣,不許我跟隨,我才回來。昨天下午你們若來,我還沒有回來呢。」

  當下四個人全都默默不語,魯志中和葛志強全都緊皺雙眉,阿鸞是低著頭,一隻手支頭,一隻手拭眼淚。紀廣傑卻把雙手抱在臂上瞪著眼,咬著牙,半天,他就嘿嘿冷笑,說:「江小鶴真有本事,他竟把鮑崑崙逼得這樣可憐,現在落得江湖流落,無家可歸!」葛志強趕緊擺手說:「小點聲說話!」

  阿鸞忽然一拍桌子立起身來,跺著腳哭說:「我不能夠再忍了,我要找我爺爺去,我們爺倆去跟江小鶴拚命!江小鶴……」她就彷彿江小鶴現在窗外似的,她就向窗外跺腳痛哭,並且大罵,說:「江小鶴,你這狠心的人!你來啊!你若要我爺爺的命,不如先來要我的命!」魯志中、葛志強趕緊上前把阿鸞勸住,說:「姑娘別著急,老師父現在身體硬朗,往川省去敢保萬無一失。老師父在江湖上熟,就叫江小鶴去追,他也是追不上!」

  阿鸞卻哭著說:「我爺爺有三十多年沒到川省去,連那裡的路徑他都不認得;江小鶴他可在那裡認識的人多,閬中俠就是他們的一夥。只要閬中俠看見了我爺爺,他一定就把我爺爺困住,然後他再派人給江小鶴送信,江小鶴就去殺我爺爺!」葛志強卻搖頭說:「不能,閬中俠決不能作出那樣的事。十年前老師父雖將閬中俠打敗,可是因為不願結仇,他老人家的手下頗為留情。所以閬中俠回到川省,他就不再走江湖,對人提起來鮑崑崙,他總是從心中發出敬佩!」

  紀廣傑在旁卻說:「就是閬中俠再出來與老爺子作對也不要緊,我還正要會會閬中俠呢,讓他也領略領略我的寶劍和鋼鏢。」大家勸了半天,才勸得阿鸞不再哭泣暴躁。但她卻不坐下,只倚窗立著,窗上糊的綠紗,可以看見外面的月色十分清朗,阿鸞就對著那清朗的月色發怔。葛志強卻時時注意著姑娘,恐怕姑娘又像上次似的,趁著這月色,自己走去。

  過了三更,各人回屋去就寢,阿鸞跟紀廣傑仍然住的是上次給他們預備的那間新房。這次紀廣傑可是十分高興,他又拿那天新婚之夕阿鸞拒絕他入房之事,向阿鸞說笑著,可是,隨他怎樣說笑,阿鸞只是不理,她只是緊緊皺眉,衣扣也不解,她就躺在床上睡去。紀廣傑仰臥在床上,對著那還很鮮豔的雙喜字,又發了半天癡想。只可惜他胯下的傷處仍然很痛,阿鸞今天又特別愁煩,所以他也漸漸掃了興,入了睡眠。

  又到了隔日,不過到五更時,阿鸞就拿著刀及簡單的行李,悄悄出了屋子,到馬棚下去備馬。這時各房裡的人還沒有起來,魯志中昨夜因防備阿鸞又像上回似的一人走去,所以他一夜也沒有閤眼,這時才睡。阿鸞悄悄地備好了馬,掛好了鋼刀,綁好了行李,隨後她就先輕輕地將頂大門的石頭挪開,便車馬出門。一出門她就上馬,急揮皮鞭,離開了這尚在睡眠之中的大散關。她催馬踏著山路往南,這時山中瀰漫著雲霧,高峰峻嶺都被雲霧埋沒了。近處的樹木只隱隱地在眼前搖著個黑影,廬舍更看不見,連山鳥這時還都正在林裡棲眠,沒有叫也沒有飛。山中只有阿鸞和她這一匹馬,除了得得的清脆有節奏的蹄聲之外,再沒有別的聲音。

  可是她才走進山裡不到二里,就聽身後有人高聲呼叫道:「鸞姑娘!阿鸞!」這喊聲在山中振蕩著,十分宏亮,並且還有回音,似是兩個人一問一答地叫著她。阿鸞趕緊催馬快走,後面的聲音還不住地叫,並且聲音也越來越近。

  阿鸞又跑三四里地,轉過了五六個山環,卻見迎面有一人騎著馬把她擋住。阿鸞就要向鞍旁抽刀,但前面的人卻喘吁吁地說:「鸞姑娘,你快回去吧!咱們再商量商量,一定有辦法,你一個人可不能往下走。不用說到川省那裡的路徑你全不熟,這秦嶺你就過不去,岔路太多,再往下走五六里你就迷惑了;轉來轉去,就許轉一個月你也走不出這座山去。並且山裡還有銀鏢胡立和他的幾個兒子,他們全都是歹人!你要是個男的還好些,你一個年輕的媳婦如何能一人行走?這卻比不得上次你往長安去的時候。」說話的人正是魯志中。

  阿鸞在許多師叔之中,所敬畏的就是魯志中。當下她又流下淚來,說:「我決不能再回去!我昨夜聽你說我爺爺是獨自一人走了,我就時刻不安,我要找我爺爺去,誰也不能攔住我,誰也不能再叫我回大散關!」魯志中嘆息了一聲,說:「老師父一人走了,連我也不放心,我也想隨他老人家前往,可是他老人家脾氣太暴,一定不叫我跟隨。果然姑娘若能趕上他老人家,我想他老人家決不會向你發怒,不過你也須先回到我那裡,等候幾天。等紀廣傑的胯傷十分好了之後,他能夠騎馬趕路了,那時你們夫婦再走,我也許隨了你們前去。」

  阿鸞卻冷笑說:「要等他的傷好了,得到幾時?其實現在他也騎得馬,可是叫他日夜的趕路也不行。魯師叔,你不放心我一人前去,你現在就隨我前去!怎樣?」魯志中想了一想,就說:「你看我現在身邊一文錢也沒有,兵刃又沒帶,你在此等我,我回去把錢和刀取來。」阿鸞卻說:「魯師叔你若一回去,紀廣傑一定也要跟來,只要他一來,我們就無法趕路快走了,再想追上我爺爺可就難了。我現在手下還有二十幾兩,足夠到漢中之用,只要咱們到了漢中,就什麼都不用愁了。至於刀,不帶沒甚要緊,這山裡的強盜只有銀鏢胡立,可是聽說近幾年來胡立對咱們也很好,崑崙派的鏢車,便從來不劫。」

  魯志中又想了一想,就點頭說:「好吧!我就送你到漢中,到了漢中之後再說!」於是阿鸞也有些喜歡了,就催著魯志中說:「那麼魯師叔你就在前面快走,咱們就能夠兩天兩夜趕到漢中,在漢中歇一會兒,就往川省去才好。」

  當時魯志中就撥馬在前,隨走隨向阿鸞商量,說:「鸞姑娘你也別太心急,反正一定能在川省見得著老師父,而且他老人家也必無舛錯。我想你父親一定知道他老人家在川省還有什麼朋友。他老人家是個謹慎的人,既是到川省去,就決不能毫無投奔。」又說:「我也想見一見江小鶴。不瞞你說,當年江小鶴在你家中刺殺了龍志騰,他拐了馬逃走,那時老師父極為憤怒,命我們去追殺他。可是在南山我已將江小鶴追住了,那時他的武藝還不行,我本可以捉住他,但我想起我與他的父親也是師兄弟,而且他又是個小孩子,所以我不忍害他,並且指了一條往川北去的山路,放他走去。

  「後來龍志起等人追上了,我同著他們追到了川北萬源縣,那時江小鶴正在一家酒樓上。因為他門前拴著的馬被龍志起看出,龍志起就提著刀上樓要去殺江小鶴。那時江小鶴真是危在頃刻之間,幸虧是我先上的樓,向他使了個眼色,江小鶴才推開樓窗,跳樓逃走。說起來我連救過他兩次性命,我想他若見了我的面,決不能一點情理也不講。所以我也很想見他。」

  鮑阿鸞一面催馬跟隨魯志中去走,一面聽了魯志中這些話,她就不禁心中又被感動。回想起來,當年江小鶴不過是個小孩子,而且父死母嫁,實是可憐,自己的爺爺和龍家兄弟待他可也太殘忍!因此又把對江小鶴的憤恨之心,漸漸消逝。

  兩匹馬踏著山路走去,雖然走得並不十分快,可是魯志中的地理極熟,他所走的全是平坦的抄近的道路。這時雲霧漸歛,太陽照得山頂像金的一般,山鳥吱吱地叫,撲撲地飛。那些叢生在山上的樹木,由雲霧之中掙扎出來,更顯得蒼翠。微涼的晨風觸到人的臉上也令人十分舒適,並且帶來一些山花野草的芳香。又走了些時,眼看著就要越過了秦嶺,可是在山中卻沒見著一個人。

  這時太陽已然升起,天色已不早了,阿鸞已走得渾身是汗,背後的衣服都已浸透,但魯志中不愧是個「老江湖」。他仍然在前面不慌不忙地走著。阿鸞已有些喘息,她就說:「魯師叔,我覺得口渴!有地方找點水喝嗎?」魯志中回過頭來悄聲說:「轉過這個山環,那裡就有幾家住戶,在那裡我認識一個姓程的,我們可以到他那裡歇一會。我還要叫他們回大散關給我送個信,不然我們兩人忽然失蹤,他們一定不放心!」又嚴肅地囑咐說:「小心些!這地方不遠就有一座山寨,那山上也是銀鏢胡立手下的人,人很多,而且都挺兇狠,不講江湖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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