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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她忿忿地把鋼刀放下,就點上了燈,這時候她倒是不哭了,她只是恨,咬著牙恨江小鶴,恨江小鶴今天侮辱了自己,並恨江小鶴說的那些話。他倒說自己沒良心,真真可恨,尤其可恨的是他當年欺負自己,以摘取風箏為要挾,騙自己作他的「媳婦」!那幼年的一件事,竟佔據住了自己的心。十年來,自己時常在暗中傷心,在暗中急躁,為的是什麼?還不為的是他!還不為的是他那麼一個偏狹毒狠的人。把燈點上,坐著生了半天的氣,又吞下了許多的眼淚。

  此時窗外的雷雨之聲更緊,紀廣傑呻吟得也更慘。阿鸞就趕緊走到床旁,安慰紀廣傑說:「你覺得怎麼樣?傷處痛得很厲害嗎?」紀廣傑卻忍住呻吟聲,微微一笑,抬頭著著阿鸞,搖頭說:「不要緊,我決死不了,我這條命還要留著跟江小鶴拚。阿鸞,由今天的事我明白了,我看出你是和江小鶴有情,不然你在灞橋不會一瞧見他就流淚,剛才他也不會把你挾上房去。至於你們是何時才有情的,你們打算將來怎樣,我也不管。我紀廣傑也是好漢子,家世也比他江小鶴好,我也不稀罕你作我的妻子。等我的傷好了,我獨自去見老爺子,把話對他說明,然後我就走。我自己去鬥江小鶴,與你家無關。那時就是你再幫助江小鶴打我,或是你們崑崙派都把我看成仇人,我也不怕。手有寶劍,飛鏢一日半日就打成,我不怕誰!」說畢,他嘆息了一聲不再言語了。

  阿鸞被紀廣傑說得她又是慚愧,又是傷心,低著頭流了幾點眼淚。本想把自己幼年與江小鶴共同培植的那小小的愛苗說出來,並表示自己現在的懺悔,可是又覺得,那話是無論對誰也不能說出的。不怕別人笑話,自己卻怕那件事將來若傳到祖父的耳裡,祖父一定氣死。因為他最恨男女的私情,何況自己在小孩子便懂得了私情,所愛慕的又是一個仇人之子。於是她趕緊向紀廣傑爭辯,說:「你這真是胡說!我跟江小鶴有什麼情義?他是我家的仇人,他把我爺爺,把我的師叔們逼成這樣,我還能跟他有情義?今天在灞橋我哭,那是氣的。剛才他侮辱我,那可有什麼法子,誰叫我們的本事都不如他。」

  紀廣傑冷笑道:「不如他?直到如今我還不說軟話。我的劍,夜行術,確實不如他,可是相信我的飛鏢還能制他於死命;可惜我多年沒打鏢了,有些手生。等我的傷好了,再練上幾天,再找江小鶴去試。若再叫他把我的飛鏢接住,我就發誓永遠不走江湖!」阿鸞哭泣著說:「無論如何你也不能說我與江小鶴有情,你若向旁人說了,我不能依。」紀廣傑呻吟了幾聲,又忍住傷痛道:「我也不能向外人去說,可是我得問你,為什麼你嫁了我,卻不同我好?今天我若不負了傷,你還不跟我說話呢!」

  阿鸞卻被問得噎住了。她流著淚,咬著嘴唇,喘了喘氣,然後忿忿地說:「不但我不跟你好,誰我也不跟他好。我母親死了,我爹終年在外保鏢,與我都不大怎樣近,跟我好的只是我爺爺,我爺爺他叫我怎樣,我就怎樣,我不能違背他,使他傷心。現在我嫁你,也是因為遵從他的話,其實我是不願意,我終生就是願意跟我爺爺在一起!」紀廣傑呻吟了兩聲,又冷笑說:「只可惜你爺爺的命運不好,遇見江小鶴這樣一個仇敵,只要他把你爺爺找到,那老頭子便沒命了。你若再找別人幫助你們崑崙派,恐怕誰也不像我這樣替你們出死力!」說完了話,他又挪了挪身子,便微微呻吟著,就睡去了。

  阿鸞聽了紀廣傑這幾句含譏刺的話,她又不禁生氣,心中倒反不悲傷了,只是發恨,暗想:我們只靠著人家原是不成,活就活,死就死,應當自己去出頭。我爺爺既是早先他殺了人,結了仇,如今就是被江小鶴殺死,那也沒的可怨。只要強硬,就是英雄!這樣一面受人逼迫,一面遭人譏笑,算個什麼人?還不如死!於是阿鸞就決定明天自己起身,到洛陽山陰谷去見祖父,請他老人家出頭,祖孫二人生則俱生,要死也就一同死。她把主意決定了,隨就關好了屋門,滅了燈,躺在床上睡去,那口崑崙刀仍然放在她的身邊。

  一夜窗外的雨聲和身畔紀廣傑呻吟之聲,都攪得她不能睡眠。到次日,雨還沒有住,可是落得微些,與昨天灞橋畔的雨差不多。阿鸞本想趁著鏢店裡的人都尚未醒,自己就備上馬冒雨離開長安城;可是又見紀廣傑這時才得安睡,他的眉頭緊皺著,彷彿在夢中他也不勝疼痛。阿鸞的心中又有些不忍,又有些遲疑,暗想:我雖不跟他好,可是畢竟我已與他結為夫婦,他又是為我家的事受了重傷。如今我不向他商量商量就走,不但太無情義,而且見了我爺爺,我爺爺也一定生氣,或許立時就命自己回來。心中為難了半天,就想不能即時就走。

  這時候,鏢店的夥計和葛志強等人都起來了。紀廣傑也醒了,他呻吟著,向阿鸞說:「給我些水喝!」阿鸞便叫來夥計,泡茶去,倒了一碗,她親自把茶碗送到紀廣傑的口邊。

  紀廣傑喝了口水,身體覺得舒服一點了,他就說:「鸞姑娘,昨晚我說錯了話,你可別怪我。江小鶴是你家的仇人,十年前,閬中俠在紫陽、鎮巴大鬧,若不是老爺子將他打走,那時崑崙派的名聲早就完了。我想老爺子的武藝高強,或許不在江小鶴之下。他不敢敵江小鶴是因為他的氣弱,也因為江小鶴的那個師父,在當年把老爺子嚇得厲害了,以為江小鶴的武藝一定和他師父一樣。其實據我看,老爺子他是太過慮了。真正他老人家若奮勇與江小鶴爭鬥起來,再有咱們二人幫助,我想尚不知鹿死誰手!」又說:「昨天我說你與江小鶴有情,那是我錯想了,決沒有那事。江小鶴在十年前曾勾請閬中俠到你家門口,傷了你崑崙派許多人,無論如何你也不能跟他好。是我說錯了,我因為受了傷,頭暈了。你千萬不要再記著我那話了!」

  阿鸞聽了這話,她的面上又不禁發紅,心裡又難受又慚愧。就想起十年前江小鶴勾來閬中俠,和一些騎馬的人到自己的村前大鬧。閬中俠是川北有名的俠客,而且他很年輕,若不是祖父的武藝好,那時連自己都許被他們殺死。那時自己也十分恨江小鶴,可是不知為什麼,還總是忘不了他,覺得他可恨,卻又可愛可憐!阿鸞極力矯正著自己的心情,就對紀廣傑格外溫和,也不打算今天走了。

  待了一回,有本城的鏢行人、拳師和與葛志強平日交情深厚的朋友,全都因為聽說了昨夜這裡發生的事,就齊來慰問。一時利順鏢店又熱鬧起來,其中有一個就是上次曾幫助葛志強敵擋李鳳傑的那個秦得玉。秦得玉是華州老俠李振俠之婿,現在也開著鏢店,在江湖上也頗有名聲。如今他來到,一看了紀廣傑、楊志瑾、袁志俠這三個人的傷勢,他就趕緊派了人,冒雨騎著快馬到華州,把他祕製的刀傷藥去取來。隨後他又跟葛志強祕密談了些話,據他說,李鳳傑現在河南新安縣,大概又要往西來到關中。

  葛志強一聽,卻又嚇得變色,眉頭又緊皺起來,他暗想:江小鶴還不要緊,他只找的是我師父和龍家兄弟,不至於傷我的性命。但李鳳傑卻不同了,他的對頭是我,他又在關中吃過虧,這次他若來了,還能夠罷休麼?紀廣傑現在又受了傷未癒,魯志中沒在這裡,誰能夠敵他?因此著急得連坐都坐不住,就點了點頭,故意掩飾著向秦得玉說:「不要緊。」等到秦得玉走後,葛志強卻急得滿屋中亂轉,想來想去,就覺著自己也得把鏢店拋下逃走。不這樣可不行,李鳳傑二次若到來,不但比上回厲害,比江小鶴還得兇。著急了一天,但他卻沒有把這話告訴別人。

  到晚間,秦得玉把刀劍藥送來了,這種刀劍藥雖然比不上江湖馳名的太無憚師的「金剛更生散」,可也頗有奇效,與市場上藥舖裡所賣的不同。葛志強命人給三個受傷的人全都敷上,尤其紀廣傑胯下的創傷,是他親手給上的藥,足足用了兩包,他恨不得紀廣傑的傷勢立刻就好。紀廣傑的胯下創傷本來不太重,並沒有傷了筋骨。由此也可見江小鶴當初下手傷他時,並不毒辣,不過因紀廣傑暗算他,他才稍示報復。

  過了十餘日,葛志強日夜焦慮,阿鸞也時時急躁,可是紀廣傑的傷勢已漸漸好了。他不等傷好,就自己出門口,到那西大街德福鐵舖把他定打的那二十隻鋼鏢取了來,並取來鏢囊,拿回鏢店來,就整天練習。到晚間,葛志強這才跟紀廣傑和阿鸞夫婦商議。他並沒說聞聽李鳳傑又要到關中來的話,他只說是:「我這利順鏢店經過李鳳傑和江小鶴的幾番攪鬧,我也無顏再開了。這兩個月我無心再作買賣,也沒有買賣到門上來找我;可見人家買賣人都知道了詳情,都知道崑崙派的威名不似早先了。連老師父都藏匿在別處不明下落,人家如何肯放心把貨物托咱們給保著?」

  阿鸞說:「我覺得我爺爺這樣躲避著也不對,他老人家在那裡的情形,我們一點兒也不知道,萬一病了,我們連去服侍也不能。再說,江小鶴他早晚一定能夠找了去,不如我去勸我爺爺,叫他老人家出頭!」葛志強連忙接手說:「老師父是出不得頭的,偌大的年歲,倘若真為江小鶴所害,我們這些晚輩還能忝顏人世?他老人家現在所住的那個地方極為嚴密,江小鶴決不能找去了。老師父的身體又硬朗,也決不至於病。」

  紀廣傑在旁說:「可是我覺得也不如叫老爺子出頭,我們大家幫助他老人家,索性與江小鶴拚一生死,不然事情永沒個了結。葛師叔你不要緊,你是有錢的人,不保鏢也能吃飯;可是崑崙派的鏢店若都關了門,就有許多人要餓死了。」阿鸞也說:「鏢店不能關門,三四十年我爺爺的江山不容易,現在也不是真沒有買賣了。利順鏢店這裡的買賣雖然不行了,可是別處的買賣還都很好,你這裡要一關,叫別人的買賣也不能作了。崑崙派的鏢店就數長安、漢中、紫陽三處的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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