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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這時牆上的那少年,見沒法辦了,也就又向下面大喊,說:「今天我真沒有錢啦!等明天你們再來,明天我一定每人放發二錢銀子。我預備下幾百銀子,放完了算完!」江小鶴一聽,心說:這人好大口氣!想必他是個很有錢的人。此時那店房裡又有兩個人上了牆頭,也同時大聲喊著說:「你們還不走嗎?明天早晨再來,一定把錢給你們。」這兩個說話的人,一個瘦個子,一隻眼;另一個卻微胖,黑臉膛,有點兒黑鬍子。

  江小鶴覺得此人十分眼熟,細一想,才說:「啊呀!這不是劉志遠嗎?」於是知道了,那放賑的少年必是紀廣傑。到此時江小鶴反倒十分灰心,便轉身隨著紛紛散開的災民走開,回到店房裡。喝了點水,吃過飯,就在炕上歇息。院中的店夥和客人們還正在談那件放賑的事情,並聽有人說:「那個年輕的客人多半是有名的捕頭,是到此辦案的。現在他帶著人正在街上貼報子呢,寫的是捉拿江小鶴。」

  江小鶴在屋中聽得清清楚楚,心裡倒不怎樣生氣了。暗道:叫他去貼吧!我江小鶴的寶劍決不傷害俠義之人。

  這一天他也沒出店門。到了晚間,派店家的人出去打聽一下,就知今晨放賑的那個少年確實是紀廣傑,現仍住在米家店內。災民們因為等著明天早晨領賑,所以有好多都是在那店門首過夜。江小鶴忽然心中發生一個疑問,暗想:紀廣傑決不是什麼有錢的人,今天他把錢施完了,明天他從哪裡再籌劃幾百兩再施捨呢?隨在店夥送進燈來時,江小鶴就問說:「你們這個小地方,大概也沒有大財主吧?」那店家說:「怎麼沒有大財主?北邊古家莊的古百萬,比誰不闊?」

  江小鶴笑著說:「大概你們這裡也就是一個古百萬,還有第二個稱得起大財主的嗎?」店夥搖頭說:「沒有啦!這一個還不行?上輩作個戶部侍郎,家裡說是百萬,其實千萬也有!連江南府信陽州都沒有這麼大的財主。」江小鶴又問:「這裡來了許多災民,他為什麼不拿出一萬兩、二萬兩的來賑濟呢?」

  店夥說:「有錢的人才不幹這事的呢!古百萬的那大員外,他化一個銅錢全都覺著心疼,要不怎麼外號兒又叫古嗇皮呀!」江小鶴冷笑了笑。店夥把燈給他放在桌上,走了。他隨即又吹滅了,走出店門。

  這時已交過了初更,街上卻還有不少人來往。尤其是那些無家可歸的災民,全追著人乞錢,並沿著舖戶叫化。舖戶還都沒有上門,只有一家酒店,門前搭著備棚,點著兩三盞明亮的油燈,有許多光著膀子搖著扇子的人在那裡喝酒、談天、下象棋。江小鶴就走近前,找了個桌子角坐著,要了幾兩酒慢慢地喝著,耳邊聽許多人談論一些街頭雜事。

  過了很多時候,已敲過二鼓了,這蓆棚下的人多半散去了。江小鶴酒已喝完,卻仍不走,眼睛只向街心望著。少時,便見出南邊急匆匆地來了一個人,身穿青布短衣褲,臂下挾著一個很長很細的包裹,彷彿要辦什麼急事去似地。這個人雖然在江小鶴的眼前一晃便走過去了,但江小鶴卻看得十分清楚,知道是紀廣傑。江小鶴也擲下酒錢,急忙跟著紀廣傑向北走去了。

  這時四下昏黑,江小鶴緊隨紀廣傑,相離不過二十來步。紀廣傑是順著大道直走,江小鶴卻捱道旁種的高粱走去,紀廣傑竟沒有察覺。他在前面走得很快,少時又偏東走去,進了一遍密松林中。江小鶴至此時不得不謹慎一點了,因為剛才是自己在暗處,紀廣傑在明處,現在卻大大相反。假使紀廣傑剛才故意沒看見自己進了森林,其實他卻在暗中藏匿,自己手中又沒有帶著劍,豈不要吃虧麼?所以他等著紀廣傑往裡走進去一會,自己才伏住身慢慢向林中走去。

  草鞋踏著林中的青草,覺著又溫又軟。走了幾步,只聽颼地一聲,有個東西從自己的胯下躥過去了,不知是兔子還是狐狸。江小鶴頓住腳,側耳細聽,只聽林間松籟亂響,草底有唧唧的蟲聲,前面並有微微腳步之聲。江小鶴卻攀著樹枝,坐在樹上向下去望。待了半天,紀廣傑方才提劍走出了林外,江小鶴也跳下了樹,隨著他出了樹林。便見林前是一道小溪,明亮亮的,有許多星星在水面上浮著。紀廣傑微微向西走,便踏著板橋過了小溪,江小鶴也隨著走過去。

  這時兩旁地裡都種著高粱和玉蜀黍,微風吹著葉子喇喇地響。再走不遠,前面便看見了燈光,便知道那裡一定是有村莊,紀廣傑向前走進高粱地去了。江小鶴不便再在小徑行走,他便也走進田地裡,雙手分著那觸到臂上便發疼的葉子,曲折地往前。走了半天,才走出這片田地,可是已看不見紀廣傑了。

  林間鄉舍裡的燈光還剩下兩盞,卻都很暗。江小鶴躲開樹林,由林中轉到鄉舍後,便看見有一大座莊院。院牆是石頭疊成,很高,上面還覆著酸棗枝子,簡直像監獄的牆壁一樣。江小鶴站在壁下,又待了一會,便聽鄉裡交到三更了。江小鶴低著身將草鞋繫緊了一點,便聳身一躥,躥上了高壁。一腳踏在酸棗枝子上,他趕緊又一用力,便又跳到壁裡的一座大房子的後屋。草鞋上帶了一枝酸棗枝子,他摘取下來便放在瓦上,伏下身,爬到前面,便見這莊子真是廣大。心說:「不愧古百萬!可是這麼闊的人家,他為什麼不取出錢來放賑呢?」

  於是便想:「我臨下山時,師父囑咐過我,叫我應當助弱扶貧,憐孤恤寡。現在我從這吝嗇的大房之中取他一些銀子,好幫助紀廣傑去賑濟災民,這不能算是偷盜吧?」

  當下他便爬在瓦上向下望去,只見東屋和北屋全都有燈光,尤其是北房的燈光特別明亮。江小鶴心說,這時天色尚早,一定不容易下手。又在房上待了些時,便聽北屋的門簾一響,跑出來一個僕婦,往西屋去了。小鶴趕緊也由北房上爬到西房上;便見那僕婦並不進屋,她只站在門外,向裡問道:「老爺,二太太請你歇著去啦,天不早啦!」

  西屋裡有算盤「吧拉、吧拉」地響聲,並有人像很不耐煩似地說:「賬還沒有算完啦,叫她先去睡吧!」那僕婦慢慢地回到北屋裡,大概是回覆了她們的二太太。便見「吧」地屋門關上了,燈也忽然滅了,好像是賭氣吹的。這西屋裡燈光黯黯,算盤亂響,並有人輕聲說話。待了半天,算盤還是不斷地響著。江小鶴趴在屋簷上,一隻手揪住瓦,探下身去,隔著窗上糊著的涼紗向屋裡看了一眼,屋中的一切便映入他的眼中。

  原來這屋子好像是書房,櫃子上有不少書卷。當中一張大桌子,一盞盛油很少的錫燈檯,圓桌坐著三個人,都在那兒翻書,可是一面看書,卻又打算盤。打算盤的是個白鬍子的老頭子,穿著綢褲褂,另一個的鬍子卻稍微黑一點露著上半截的肥肉,旁邊有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鬟給他打扇子,大概這位才是老爺。老爺手裡幾本厚厚的書,放著嗓子念道:「二百五,三千七百六,四百八,五百整……」那個白鬍子就撥動算珠。江小鶴才知道這個老爺不是在讀書,原來是在算賬了。

  那個打扇的小丫鬟大概已打了多時,她的手酸了,站得腿也發疼了,並且倦得且打盹,一個不留神,拿扇子把燈給煽滅了。屋中忽然昏黑,江小鶴倒不禁吃了一驚,他趕緊一挺腰,全身回到房上。就聽下面屋內,是老爺的聲音罵道:「笨蛋!」又聽吧的一聲,大概是老爺的手打在丫鬟的臉上了,小丫鬟可沒敢哭。

  江小鶴趁著屋中昏黑,他就跳下房來,輕輕拉開屋門,伏著身走進屋內,一點聲音也沒有。那位老爺卻正在著急,大聲嚷嚷著說:「火在哪兒啦?火在哪兒啦?」那個打算盤的先生卻說:「我這兒有,我這兒有!」他隨摸著了取火之物,把燈又點上。老爺氣得渾身的肥肉直顫動,又連罵說:「笨蛋,笨蛋!……重新再打吧!七百六,二千零三,四百五十吊……」那年老的先生又低著頭撥他那算盤珠,小丫鬟抹著眼淚還謹慎地替老爺打扇。

  此時江小鶴卻由一隻立櫃的旁邊慢慢地爬到靠牆的一張竹榻之下。幸因桌上的燈光太暗,兩個老頭子都在專心地算賬,小丫鬟又疲倦又傷心,竟沒有人察覺他。但江小鶴的心中卻十分生氣,恨不得一下子推翻那竹榻,奔過去把他們的帳本全都扯碎,算盤拋了,然後跟那個又貪又狠又吝嗇的老爺要錢,叫他去放賑。但自己卻又不願這樣明著作。

  又待了有半點多鐘,快到四更天了。這屋裡的老爺和那先生把賬算完,他們也都疲倦得不成樣子了。老爺取匙把大櫃開開,把帳本收起,然後再鎖上;隨就由小丫鬟把燈吹滅。三個人出屋,喀地一聲又把門鎖上。門鎖一響,江小鶴隨之由竹榻之下鑽出來,站起身隔著窗櫃向外看去,就見白鬍子的老頭兒是往外院去了,小丫鬟跟著那老爺回到北房裡。

  那北房的燈光又亮了一亮,但不久又滅了。江小鶴就走到大櫃前去摸鎖頭。鎖頭雖然很重很結實,但到了江小鶴的手中不費力就扭開了。然後便伸手向裡面去摸,摸著十幾本賬、兩大包銀、四五筐籮銅錢。

  江小鶴就先到窗前將那前窗托開了一扇,然後他才將銀兩包裹繫在一起,扛在肩膀上就覺很沉重,足有四五十斤。心說:不少了,足夠紀廣傑放賑的了。他把帳本也都挾起,就跳出了窗子。將要上房,忽聽莊外噹噹的一陣鑼聲,江小鶴吃了一驚,趕緊飛身上房,由西房跑到北房上。此時北房裡的那位老爺大概是剛要跟二太太睡覺,一聽見鑼聲,他就驚喊了一聲:「有歹人!」

  江小鶴拿出他在九華山所學的躥山跳澗的功夫,在北房上兩腳用力向後一鐙,颼地一聲,飄然地連那堵高牆全都跳過去了。腳落平地之後,他就繞著道走進了高粱地,曲折地走,走到小徑之上。他又回頭去看,看見那林中村裡起了一片燈光,並有殺聲漸漸逼近。

  江小鶴心說:到底紀廣傑不行,這一定是沒容他得手,就被那裡護院的人發覺了。本想要過去幫助紀廣傑,但又想:誰叫他到處聲言捉拿我,現在且叫人捉捉他吧!順著小徑向西南飛跑,少時來到那條小溪之前。江小鶴就把臂下挾的那幾本賬全都拋在溪水裡,然後他就一聳身跳過了小溪。他背後是松林,前面是小溪,到了此時他卻不跑了,向那邊燈火亂動之處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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