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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第七回 雄關月下獨走鮑阿鸞 灞水橋邊群戰李鳳傑

  光陰如箭,日月在掄刀打拳之中度過,一連又是幾年。鮑老拳師雖然身體健壯猶昔,但蒼髯已變成了雪色,他已是七十六歲的人了。徒弟們多半都留了鬍子,徒孫們都已長大成人。

  十年以來江湖上的人事變遷也非常之快,但老拳師每日每時總忘不了那江小鶴。只要有門徒自遠方來看他,他必要認真地問:「你們沒聽見江小鶴的下落?在外省江湖上新近沒出來什麼武藝出眾的年輕人嗎?」但是別人的答覆總要使他失望。因他想著江小鶴藝成來鎮巴,將我的門徒及子孫全都殺死,還不如我活著時候叫他來,我去見他。打得過他那自然很好,如若打不過他那也沒有什麼的,叫他只要我這條老命好了。他父親是被我殺死的,我就是再被他殺死也不算冤。

  在這時,他的長子鮑志雲還在漢中開設崑崙鏢店,也收了許多徒弟,買賣更是發財。他的二兒子鮑志霖自從在秦嶺道上被那位奇俠點穴之後,就成了殘廢,雖然請了許多醫生治療,能夠使他挪動了,可是後腰仍然彎屈成了個羅鍋,見了人永遠是鞠躬的樣子。

  大兒媳方氏已於三年前病故,二兒媳是一無所出。只有孫女阿鸞這時已然二十二歲了,她出落得簡直像一朵花,不,簡直像一座玲瓏剔透,潔碧可愛,奇峭挺拔的山峰一般。她有著烏雲一般的頭髮,亮星一般的眼睛,嬌花一般的面龐,春柳一般的風致,寒松一般的骨骼。她的身子不高不矮,不瘦不肥,她的腳不小,氣質言語不俗不野,武藝她早已學成了,躥聳跳越,滾擋扳攔,尤其是一口崑崙派祕傳的鋼刀,簡直縱橫無敵,壓倒了魯志中、葛志強,並壓倒了關中漢中一切江湖好漢。

  鮑老拳師也說過,他孫女的武藝已在他之上,這時就是川北的閬中俠再來,也非輸不可。他可沒說過江小鶴,他心裡卻常常尋思:「不知江小鶴現在的武藝學得怎樣了?他能敵得過我的孫女嗎?」阿鸞卻天天盼江小鶴前來,她向老拳師說:「爺爺,我真恨不得江小鶴這時就找咱們來報仇,他早來了我早殺死他,也早一天叫爺爺你放心!」老拳師聽了只是微微地笑,心裡卻想著不能如此容易。

  陝南的風俗,凡是閨女若到十五六歲尚沒有婆家,那便招人家笑話,阿鸞姑娘雖然腳大些,而且她整天馳馬舞刀跟男子一般,勤儉謹慎的人家自然不敢說她。可是有許多著名的拳師鏢頭,都爭著領兒子來見鮑老拳師,要聘阿鸞為媳。

  鮑老拳師卻一概拒絕,有時他厭煩了,就說:「我的孫女這輩子不嫁人了!」鮑阿鸞也終日耽於武藝,清晨練拳,午間騎馬,半夜裡上戶;隨它春去秋來,花開葉落,一概引不起她什麼情思。只是她卻忘不了一件事,那就是她記得在幼小時候,她曾答應給人家當媳婦。

  江小鶴上樹給她取風箏,以叫她一聲媳婦為條件,她還記得那時的情景,一想起來她就臉紅,她就恨江小鶴。她並不是因為小鶴是她家的仇人才恨,彷彿另有一種原因她說不出來,心裡時時急躁咬牙。想著除非江小鶴現在就來,與自己大戰三四百合,自己把他殺死,殺得他血肉糜爛,然後自己也許又哭他,也許自刎在被自己殺死了的死屍之前,才能痛快!

  這天早晨練畢了武藝,騎著匹榴紅的駿馬在村外飛奔,直奔到南山又折回來;走到道旁的一株柳樹之前,她抽出刀來就向樹上又砍了一下,喀地一聲樹皮又掉下一大塊來,她才像消了點氣,解了點恨。這株大柳樹就因為十年前掛過她的一隻風箏,現在叫她天天砍一刀,砍得遍體鱗傷;雖然沒倒,可是枝樹漸少,柳葉也不茂盛,大概不能再活幾年了。

  鮑阿鸞回到家裡,拴上馬,放下刀,就吃午飯。午飯向來是隨她爺爺在一起吃,祖孫倆什麼話都談,今天鮑老拳師卻欲語而止,半天才說:「阿鸞,你願出走嗎?」阿鸞停住筷子笑了笑問道:「叫我上哪兒去?爺爺。」老拳師說:「闖江湖去!高山大河隨你便走,見些家裡所看不見的事,會些咱們崑崙派以外的英雄。」

  阿鸞高興著說:「我願意去呀!爺爺,咱們一塊兒去吧!您也多年沒有走江湖啦!」鮑老拳師擺手說:「我可不能離家。」阿鸞撇嘴笑說:「您不能離開家呀?我可也不能離開您。」說著仍舊拿筷子扒飯吃。

  鮑老拳師眉皺半天,又說:「你別以為你的武藝學成了,其實差得多!在咱們這崑崙派的圈子裡邊,決學不出什特別的本領,你應當到外面去闖練闖練。由這裡到漢中,由漢中過秦嶺至西安府,然後出函谷關,順著黃河直到開封府;到那裡尋著老俠客高慶貴,拜他為師,學學點穴法。」

  阿鸞冷笑道:「點穴法,我才不學呢!好漢子講一刀一槍,拿點穴就是贏了人,也不能算是英雄!」老拳師搖頭說:「話不能這樣說,點穴法總是應當學的。再說,我叫你出外闖練,是還有幾層用意,第一你可以到外面去,探聽探聽小鶴的下落……」阿鸞一聽這話,立刻揚起眉毛來說:「我要是一出去,準能把江小鶴的下落打聽出來,遇著他,我非把他殺死了不可!」

  老拳師說:「他若不與我們作對,或是他的本領並沒學出什麼來,我們也可以不去理他。還有第二件事呢,那就是你今年已然二十多,男大當婚,女大當聘,你也應當自己去尋一個好女婿。咱們認識的這些人裡全都不行,非得到外邊訪去。這十幾年來江湖上又出了不少後起英雄,一定有與你配得過的人。但是你切要記清楚了,必須要那才貌英俊,行為端正,武藝比我還強的人。如若找到了,就回來告訴我,我再託人去說親。」

  老拳師說完了這話,卻見孫女只是臉紅了紅,並沒有說什麼話,而且停住筷子不吃了。老拳師心裡就感慨,暗想,到底是女大不可留啊!隨又向孫女說:「千萬記住了!我雖放你去江湖上擇婚,但若看中了人,只消記下他的姓名來歷就行。我還要試一試他,確實他的武技比我還高,我才能叫你嫁他,差點也不行。你雖走在江湖上,但也須安嫻守禮,不可過分,給我壞了名聲!」阿鸞姑娘用手支頤,沉悶著並不作聲。當日她就彷彿變了一個人,自午飯後,她就沒摸刀動劍。

  老拳師為孫女擇定了行期,就是後日起身。次日就派人給孫女預備行裝,並派了四弟子蔣志耀隨同上路,以便保護和指導。這蔣志耀原本也是老拳師很得意的門徒,就因為年輕時看社戲,調戲了一個良家婦女,犯了崑崙派的戒條,雖然因為情節較輕,饒了性命,但也挖去了一隻左眼。他閒居七八年才將右眼保住,並且武藝也練得非常進步,這幾年他也在江湖上行走,名聲日起,大都稱呼他為「獨眼先鋒」。如今他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非常規矩老誠,所以老拳師才派他隨同孫女上路,並諄諄地囑咐了他許多話。

  到了動身的那一天,是一個四月初旬的晴和日子,鮑家村裡來了馬志賢、陳志俊、袁志義、張志才等人,都來送阿鸞姑娘起身。張志才本來是崑崙派排行十八的門徒。因為近年他的武藝日見進步,所以此次鮑老拳師召了他來看家。他就問說:「阿鸞姑娘打算要到哪裡去呀?」

  鮑老拳師就說:「我先叫她到漢中看她的父親,然後再過秦嶺,到西安府見葛志強,叫志強帶著她見見西安府的鏢行有名人物。由西安府他們東去,見華州李振俠、同州張德豹,再出函谷關訪洛寧縣鐵臂猴梁高、嵩山金臉菩薩太無憚師、開封高慶貴。再叫她往南去訪訪上蔡的神鞭魯伯雄、信陽洲的賽黃忠劉匡、襄陽城的花槍龐二。然後再入川省,會會川南的倍州虎、川北的閬中俠!」

  眾門徒一聽阿鸞姑娘這一次壯行,齊都不勝羨慕。蔣志耀卻不禁翻他那隻單眼,心說:這一趟簡直是充軍發配,倘若姑娘在路上有點舛錯,我這隻右眼睛也得被挖下來。但既然老拳師分派了他,他就不敢駁回。當下眾人一齊斟酒,為阿鸞姑娘和蔣志耀餞行,並齊祝一路平安。阿鸞此時又有些依依不捨,含淚別了祖父和叔父嬸母,她就出村上馬,隨著蔣志耀起程往北去了。

  蔣志耀穿的是一身青布褲褂,騎著白馬,馬鞍後行李捲內插著鋼刀,他馬在前,不快不慢地走著。阿鸞姑娘的馬是榴紅色的,矮小矯健,真正的小川馬,新鞍亮鐙,轡頭韁繩都很講究。但姑娘穿的衣裳並不太鮮豔,只是藍綢子的褲襖青鞋,鞋頭上只紮著幾朵小小的海棠花;頭上是一塊藍綢子罩著,辮子藏在衣裳裡頭,鞍後一個被捲,露出白鋼的刀柄。姑娘搖動皮鞭,策馬跟隨,一面揚起兩隻靈活的眼睛,看那道旁的山水、麥田稻地和村舍人家。走過了北山就算離了鎮巴縣,由此該往西去了。

  蔣志耀就在馬上扭著身子向姑娘笑了笑說:「鸞姑娘,咱們現在可離開家了。咱們這程子可不近,至少得走二三千里,在路上不定要遇見什麼人出什麼事。鸞姑娘你雖武藝高強,可是你沒出過遠門,我雖走了多年江湖,但也沒到外省去過。咱們到外面得時時謹慎,處處小心,無論對什麼人也要謙恭客氣;好話說在前頭,山賊也得讓路。咱們雖然都帶著傢伙,可是不能隨便就亮出來使,武藝也不能輕露,要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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