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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江小鹤先把壁上那碗灯做镖似的飞了出去,然后提剑一跃而出。到了外面,那铁杖僧迎面就是一棍。江小鹤不敢以剑去迎,只是闪转身躯,躲开了铁棍,再用剑去刺铁杖僧的腹部。当的一声,却被铁杖僧的棍将剑拨开,立时呼的一声,铁棍抖起来,横扫江小鹤的腹部。江小鹤却一耸身早蹿到一块巨石之上,铁杖僧又从后面舞棍来击。又是一声巨响,这一棍正击在江小鹤站立的那块石头上,把石头击得粉碎,可是江小鹤又早已跳到了别处。

  铁杖僧双手持着铁棍,喘吁吁地,又大骂道:“江小鹤!你跑了吗?怕了俺,逃了命,那还算是什么英雄?滚过来!”正在说着,忽觉耳畔一声风响,铁杖僧赶紧弯腰,江小鹤的剑就在他的头上削过去。江小鹤又从后一脚,把铁杖僧踹得向前一栽。但他赶紧翻身舞棍,吧的一声,棍又击在山石上,打空了。江小鹤又没有了踪影。他就拄着棍,喘吁着,忿忿地说:“飞贼!鼠辈!给你师父丢名声!”

  连骂了几句,没人答言。他便迈着大步,提着铁棍,往山上走去。才行了几步,忽觉有人从身后将他的铁棍的一端揪住。他吃了惊,将头一回,剑光又逼上来。他赶紧弯腰抽身,躲开剑。江小鹤的宝剑却又斜劈下来,铁杖僧蓦的一抬脚,便踢在江小鹤的手腕,把江小鹤的剑踢飞。他刚要再抡棍,江小鹤从前胸一脚,把他踢得翻身栽倒,连人带棍和巨大的石块,都咕噜噜的滚下山去,他手中的铁棍也撒手了。

  他将要爬起身,却不料江小鹤就如一只夜间飞行的猫头鹰,从山坡上一跃而下,就把铁杖僧那牡牛一般的身体按住,兵的一声向他头上打了一拳。铁杖僧觉得头一阵昏晕,但同时他以奇技自救,挣扎出一只手来,就向江小鹤的胸间点去。江小鹤早知铁杖僧会用点穴,赶紧蹿身躲开,同时由地上拣起他那杆铁棍来,就顺着山路向西跑去。

  铁杖僧握着两只拳头在后面追赶,追不了几步,江小鹤却站在路旁的一块山石上,正在等着他。他一来到临近,江小鹤就举棍向他的头顶击去。本来铁杖僧已被江小鹤那一拳打得头昏,他忿忿地追赶,也没留心江小鹤是站在旁边的高处;只可惜这根铁棍的分量是太重了,江小鹤举起时未免吃力,落下时也打得不准。铁杖僧又耳敏手捷,听了风声,同时他的胳臂就已经伸起,托住了铁棍。如此,这根铁棍又成了二人角力的东西,一个人握着一端,用力的夺,夺了半天不分强弱。

  江小鹤直往山坡上走去,却不料铁杖僧竟咕咚一声坐下了。但他同时抡棍,挺身而起;当的一棍又击在石头上。江小鹤闪到一旁,一转又蹿到铁杖僧的身后;猛的一脚立时又将铁杖僧踹得趴下了。铁杖僧还要翻身爬起来,但他的头晕了,力尽了,后腰也像折断了。他只能呼呼地喘息着,双手仍紧紧握着铁棍不放。江小鹤却从侧面又一脚,就把铁杖僧连人带棍踢得滚下了山坡,并有许多石块随之滚下。江小鹤还怕他不死,要下山再置他的死命,不料还没跑下山坡,却听下面“哎呀”一声惨叫,震得山谷皆响。

  这声音正是铁杖僧喊出来的,江小鹤倒惊得站住了脚步。怔了一怔,再往下走,下了山坡到了山道上,却听得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是风声萧萧。地下什么也看不见,铁杖僧和那铁棍都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仰面只有天上的星光在闪烁,但这山中的天也彷佛很狭窄,所以星光也有限。站立了良久,再也没有别的动静,心想:铁杖僧一定是摔死了,这样强有力而且凶悍狡黠之人,自己离师以来,还没有见过,可以说是自己生平唯一对手。现在搏斗的结果,虽是自己占了胜利,可是自己的两臂亦发酸;此时若再来这么一个,恐怕自己就要吃亏了。

  他微微地喘息,走了几步,忽然觉得方向不大对。刚才是自己全都记识着路径,后来和铁杖僧决斗,忽而踏上山坡,忽而又跳下山道,相斗多时,便把路途走忘了。这狭窄的天空之上,星斗也不全,看不出哪里是南极,哪里是北斗。他站在黑茫茫的山路之中,就发了半天的呆,无论怎样,也分不出来路径和方向。心说:这可没法子,只好在这里等到天明了。随就拿脚试着,找了一块石头就坐下,猜测着:那铁杖僧一定是早已得到了信息,晓得我押解着鲍昆仑,必要经过这座山,所以他就在此等候。他将鲍昆仑救走了,又将猎户、伍金彪用铁棍击死。今天若不是我,恐怕也要命丧在他的手中。

  因又忿忿地站起身来,说:“就这么把鲍振飞放跑了吗?十年来我为报仇所用的力气,便全都白费了吗?还不是!若再捉住他,我决不能饶他活命!”愤愤地想着,此时忽听得一阵马啸之声。江小鹤赶紧侧耳专心地去听,又听那匹马在远处,又嘶叫了两下。江小鹤便由此听出来方向,他就寻着马嘶之处,慢慢地找了去。

  半天,他终于把那匹马找到了,可是又令他大吃一惊。因为刚才伍金彪等人已经死了,鲍昆仑他也逃走了,可是两匹马依然系在这棵树上。现在却少了一匹,莫不是铁杖僧从山上滚下去没有死,他又夺了马匹逃去?不像!或者是那匹马自己挣断了缰索跑了?更不像!江小鹤就闷闷的。本想再上山坡,到那窑洞里待上一会,抓些黄米饭吃,但又晓得那间窝洞的灯已然灭了,而且那里遍地是血,倘若沾在自己的衣裳上,明天出了山,就走路也不便。他便在这匹马旁就地坐下,忍着饿,受着寒风。

  过了许多时,天色渐渐地淡了,风却更寒。他身旁的马又渴又饥又畏冷,便不住地伸颈长嘶。又少时,杂乱的鸟声就鸣噪起来了,天光已大亮。江小鹤就上了山坡,到那窗户断折的窑洞之中一看,见伍金彪和那猎户夫妇的尸身更为凄惨,流在地上的血也都凝住了。细查他们的致命伤处,确实是被铁棍所击,地下也是些石屑和深坑,全是铁棍的痕迹。

  江小鹤心中又不禁十分愤愤,走出窑洞寻找半天,却看不见有一块土地,可以刨个坑将那几具尸身掩埋,倒是一块大石的后面,寻着了昨日被铁棍击飞了的那口宝剑。江小鹤就拾起来宝剑,踏着山石,攀着树木,又在这山中各处搜找,还想要找鲍老头子所藏匿之处。他走到一个山坡之上,忽然低头下望,就见铁杖僧的尸身仰卧在下面,头贴在山石上,脚放在乱草间,身旁有一汪黑色的血迹,真如一只死熊一般。

  江小鹤很快地跑下山坡。他对这名震江湖三十年的“怪侠”尸体倒全无悲悯,只是太惊人了!这铁杖僧却不是摔死的,在他那粗大的脖项上有一处伤痕,瘀着血,看那样子是被刀剑等刃物所伤。江小鹤不禁惊讶道:“这真奇怪!昨天我跟他拚斗时,我手中并没有宝剑,他滚下山时,只听他是惨叫了一声。莫非是有什么怪人,拿着刀剑正在山下,他一从山上滚下,那人就趁势按住了他,将他杀死?”

  因此江小鹤惊异着,又在四处详细地寻求,只找着了铁杖僧的那根沉重的铁棍,他便给踢到了一旁。又在各处找了半天,走出了很远,忽然在这苍黄的草木,黑的山石之间,看见一件颜色极其鲜艳的东西原来正是昨天找了半天没有找着的那只红绣鞋。

  江小鹤现在看见了这个东西,倒不由心中发恨,呆呆地站住,想要不去拾拣,但心肠渐渐地转变,渐渐地柔软,咬着牙,皱着眉,又从身背后把包袱解下来,就将绣鞋塞进包袱里。然后一手提着包袱,一手提着宝剑,懊恼着,又找着路径。到了那系马之处,将包袱便系在马上,宝剑亦插进包袱,伸手由树上去解缰绳,可是他突然又吃了一惊。原来是那匹马并非自己挣断了缰绳走的,因树上还存着一段缰绳,还系着很安然的一个扣儿,却明明是用剑或刀切断的,被人骑走了。

  江小鹤到此时完全明白了,便晓得昨天一定还有别人在暗处。那人把铁杖僧杀死,便割断了缰绳骑着马走了。这人可真奇怪,武艺必定不弱。看他杀死了铁杖僧,必是一位侠客。但我与铁杖僧吃力拚斗之时,他怎么又没帮助我?可见此人对我也像没有什么友谊。却不晓得是什么人?也许是一位神奇的侠士,他见鲍昆仑年老可怜,所以才将他救走,但此人也未免太对我轻视了!

  当下江小鹤愤愤地骑着马就向东走去。此时他所骑的是伍金彪的那匹马,他原有的、白毛虎赠给他的那匹却已丢失,连龙志起的人头也拐走了。现在这匹马是不大雄健,在这坎坷不平、荆棘丛生的山道里,连打了两个前失,很吃力的方才走上这股山道。但想要叫它快走,却是不能。

  此时,朝阳已经升高,眼前展开了一片旷野,秋禾无际。一股小道,蜿蜒如蛇一般,看见几个稀稀往来的人。耳边却听得嗡嗡的钟声,不太宏亮,彷佛离此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庙,庙里的人此时大概是用早斋了。江小鹤突然心里一动,便想,铁杖僧莫非有个驻处?便是这鸣钟的庙吗?他把鲍振飞救走,就安放在那庙里了吧?驻马静听着钟声,可惜钟声所发之处是离此太远了,他无法从声音中寻出方向,只得又顺着小路催马去走。

  曲折地走了约有十里地,便望见眼前有一片房屋,好像是座市镇。江小鹤便心想:且找个地方把饭吃了,把马喂了,然后再说。于是他又催马紧走,少时便到了眼前这座市镇。朝阳照在市街上,有不少的人挑担荷篮,来来往往。

  江小鹤找了一家挂着面旗子的店门前,就下了马,系马在门外。他走进店去,便见灶上热气腾腾,掌柜的正在那里下面,旁边有许多都像卖力气的人在等着吃。江小鹤就说:“掌柜的!也给我下一碗!”他随就找个板櫈儿坐下,打了个呵欠,旁边就有人问他是从哪里来,江小鹤却说:“才从镇巴城来。”

  这时那掌柜已捞出了几碗面,都送给那些先来的人去吃,叫江小鹤暂等一等。江小鹤摇头说:“我倒是不忙。只是你们这镇上哪边有草料铺?”掌柜的说:“草料铺倒没有,北边路东有一家车店,过往的人都在那里去喂马。”江小鹤站起身说:“好了,我先把我的马去喂喂,回来再吃。”于是他出了店门,解下马来牵着,向北边寻到了那家车店。

  进里一看,见那院中停了几辆车,棚下拴着十几只骡子和马。江小鹤便将马交给这里的人,说是自己回头就来取。他提着包袱和剑又出了车店,见有几家铺户的匾额都写着“文镇”什么什么的店名,江小鹤便晓得这里就是黑豹子所说的那“瘟神镇”了,不禁心中一阵难过。便想:黑豹子虽然作过强盗,后来也盗性未改,但他昨夜完全是为我的事而惨死。想起十年前与他相交之时,未免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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