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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鲍老拳师随众人落了座,自己却觉得心惊肉跳,心里很乱。那蒋成抽着水烟,说:“刚才我来的时候,在饭庄门前又看见黑豹子伍金彪那小子,他撇着嘴向我冷笑。”刘杰接手说:“暂时不要理他,过几天,我一定要管教管教那小子!”

  程八说:“值不得跟那样的人动气,等你们这件事凉一凉了再说。不然倘或吹到成都巡抚大人的耳里,派人一查,由小事就许能翻超大案来。伍金彪那小子决不会有什么大本领,他也未必准认得江小鹤,他不过是吹牛!等我临走的时候,我把他向本县卢老爷提说几句,卢老爷就一定有法子抓他,用不着咱们自己惹气!”

  鲍老拳师在旁又叹息了一声,说:“我为在江湖上来找江小鹤,才到了此地,才与诸位相交。蒙诸位不嫌我老,肯帮我的忙,这种盛情,我真是终生难忘!只可惜诸位如此帮我,我却对诸位没有半点好处,不但没有好处,还因为我,因为我的徒弟,给诸位惹出许多麻烦,并叫张黑虎兄弟因我而惨死!”

  刘杰摆手说:“老哥你不要再说了,再说这话,就显著外道。这回我们虽然跟你受了点儿累,可是我们也跟你交了个朋友。将来你老哥回家之后,可以对你那些徒弟提一提,只要以后他们哥儿们到川北来,如遇着什么困难,在阆中有程八,在这里有我,我们一定尽力相助。”

  鲍振飞感谢地叹息道:“是啊!我还能活上几年!将来我那些徒弟、徒孙以及我孙女鲍阿鸾、孙婿纪广杰,他们难免要到川北来,来时自然要求诸位关照。只要此次我能生还故乡,我必要对我那些徒弟们说:仪陇的刘庄主,阆中府的程老爷,都是你们师父的恩人!”刘杰、程八斋说:“老镖头你太客气了!”

  正在说着,忽听楼梯一阵响,先上来的是本县的牛文案,其次是阆中侠徐麟,最后上楼的是徐雁云。阆中侠丰采焕然,浑身穿着绸缎;并不像肩头伤势尚未痊愈的样子。他身上并无兵刃,只有他儿子带着一口宝剑。

  此时老拳师已站起身来,不知当向阆中侠说什么话才好。阆中侠却已走到他的临近说:“鲍老拳师,前天咱们闹的那场事,既有许多朋友给出来说和,我们不必再提了。秦小雄身死,既是你误杀的,我们父子都不愿再加计较。只有我那儿媳,对她胞弟的惨死她是极为悲痛,我们自然要设法劝她,防备她。可是,她也有一身本事,难免我们会防备不周,以后你老拳师就多加小心为是。现在还有一件事,就是刚才我听牛先生说了,县衙的崔捕头……”那牛文案先拦住阆中侠,说:“徐大爷,你让我跟鲍老先生慢慢说!”他就把鲍老拳师请到一旁。

  这时一干人的眼睛全部借着才点上来的灯光,向他们那边去望。只见那牛文案先向鲍老拳师说声久仰,然后悄声谈了几句话。鲍老拳师立时勃然大怒,瞪着眼睛说:“我不信!我那徒弟他决不会劫官眷、杀官人!”刘杰赶紧过去拉住老拳师,说:“不要嚷嚷!什么事?可以慢慢商量!”

  牛文案就笑着说:“这位老先生的脾气太暴躁,我原来也是好意!”他随就又低声说:“今天不是螺蛳岭那件案子的证人,来到了吗?那证人就是蓬安县用的人,当时遇盗时他赶的车。刚才你同这位老先生到这里来之后,崔捕头就带着那证人到了你的庄子,看了看那位姓龙的。据那证人说,姓龙的确实就是在螺蛳岭劫官眷的那个江小鹤,可是因为那人受伤太重,并没带走。这件事可也很好办!”

  老拳师听到这里,就又气忿地拍桌子,说:“我决不信!我的徒弟决没人敢作那万恶的事情!”阆中侠在旁冷笑。刘杰却不显得怎样惊异,他只把老拳师拦住,不叫老拳师暴躁。那牛文案又从容地,低声说:“可是据那证人说,是千真万确的了!那证人前几天在通江县与那真江小鹤对质过,他说那真江小鹤却不是强盗。如今,他又与鲍老先生的徒弟无仇,他决不能混赖。可是那个人也说了,姓龙的现在既是受了这样重伤,就是押往府里去,恐怕不等过堂他也就死了,这件事可以私下通融,不过就是得鲍老先生拿出点儿……”

  这文案先生还没说出叫鲍老拳师拿出点儿什么来,鲍老拳师已瞪着凶彪彪的眼睛,像狮子一般地怒哮说:“诸位都是好朋友,听我鲍昆仑发一句誓。我敢以性命作保,我昆仑派决无半个奸邪之徒!我不许他人诬我的徒弟是强盗。如若有人敢说,无论他是官人是私人,我就要……”

  老拳师在此正发威,众人齐都惊异地站起身来。可是众人的惊异的目光又并不冲着他,都集中在楼梯扶手的那一边。原来此时忽然在楼梯走上来一人,此人年约二十余岁,身材特别高,但不胖,脸色黑亮,双目炯炯有神,穿着一身青布衣裤,手中持着一口冷森森的宝剑。像一只鹰似的,拿眼望着那猛虎似的鲍老拳师。

  此时程八把这个人的面目想起来了,他就惊异地叫了一声:“江小鹤!”吓得他几乎滚到桌子下面。阆中侠却离席笑着说:“小鹤老弟!你这时来了很好。请坐先喝一杯酒,有什么话都好说!”江小鹤却顾不得去理阆中侠,他的眼光恶毒地盯着鲍老拳师,嘴角迸出一点冷笑,说:“鲍振飞!今天咱们二人得算总账了!走!不必去打搅别人,你跟我下楼!”

  鲍老拳师刚才那般凶狂之气至此完全消散,紫殷殷的脸变得煞白,浑身乱颤,胡须直动。蓦不防他喊了一声:“好仇人!”一跃上前,飕地将昆仑刀向江小鹤的头顶就砍。江小鹤疾忙用剑去迎,只听呛啷的一声巨响,惊得满室的人都往后退。鲍老拳师也不由得退了数步,因为他持刀的那只腕子被震得生痛。他觉得江小鹤力大惊人,自己四五十年横行江湖,还没逢着过这样力大的人。

  他一缓手力,突地又展开他那昆仑刀的绝技,跃起来,飕飕向江小鹤狠砍。江小鹤用剑去迎,踢翻了桌子,踢开了板櫈。二人相战三四回合,忽听“当”!接着又是“哎哟”的一声惨叫。原来鲍老拳师的昆仑刀被江小鹤的宝剑磕飞,不料正飞在花太岁头上,花太岁蒋成登时伤倒在地。阆中侠由儿子手中接过宝剑来拦江小鹤,老拳师却趁势惊慌着向楼梯走去。

  不料江小鹤又从后面一脚,正踹在老拳师的腰上,那老拳师的身体就像是块百十来斤的大石头,咕噜咕噜滚下去了。江小鹤随之一跃而下,阆中侠在后喊叫道:“小鹤!不可在这里杀人!”

  江小鹤下楼将老拳师挟起,楼下的伙计都乱跑乱叫起来。江小鹤已挟着老拳师出门上马。他就将老拳师抱住放在马上,宝剑贴在老拳师的面上,纵马飞驰。出了这街道一直往东,在昏黑的夜色之中,走下约十里地。此时路旁有一人就在那里等待,见马来了他就打一呼哨。江小鹤将老拳师扔下马去,老拳师将要翻身挣扎,那人却举起一块大石头,向老拳师脑后打了一下,随之很敏捷地用粗绳绑上了老拳师的手脚。江小鹤在马上吩咐说:“不要伤他的命!带他到那里去,我再去办那件事!”

  说时江小鹤拨马过去,用剑柄敲打马胯,蹄声得得,又像一支箭似的冲开了黑茫茫的暮色,直往西北。

  此时老拳师已被石打昏了过去,那人就背着他,离开大道,走了半天,就到了一座破庙中。这破庙里没有僧道,只有几个乞丐,拿着乱草燃起火来,热他们讨来的那些残粥剩饭。忽见这个背着老拳师的人来了,他们就叫着说:“伍大爷!把那老家伙捉来了吧?”

  这人便是黑豹子伍金彪,他咕咚一声就把老拳师摔在院中,哼哼地喘气,说:“这老家伙真沉!”有个乞丐点了一枝柴棍,近前来向老拳师的脸上照了照。只见老拳师已瞪起两只凶彪彪的大眼睛,像霹雳似的喊道:“你们照什么?杀死我就是!叫江小鹤来,我临死也得跟他说几句话!”被他一喊,几个乞丐全都吓得纷纷后退。伍金彪踹了老拳师一脚,说:“鲍振飞!现在这可不是你发威的地方了。十几年来,你纵着那几个徒弟到处横行,你还护庇着他们。现在,你这老家伙该替你这些徒弟遭遭恶报!”

  老拳师虽被绑着手脚,但他却还不住往起来挣,并像一只被困的猛兽似的,怒吼道:“强盗!你们骂我可以,但不许骂我的徒弟。我的徒弟中除了被我杀死的江志升,没有一个像你们这样的坏痞!”这时破墙外一阵杂沓的马蹄声,伍金彪赶紧迎出去,有个乞丐也跟着跑出去,手里拿着燃着了的柴棒去照,就见回来的是江小鹤。

  江小鹤下了马,另一只手还牵着一匹马,把两匹马全都交给那乞丐。江小鹤就一手抽出来宝剑,一手提着油布包裹。那包裹鼓鼓囊囊似的,似乎包着可怕的东西,他就交给了伍金彪,说:“这是龙志起的首级,把它藏在我的行李内。我要拿它回镇巴北山祭我的父亲!”伍金彪接过那双包裹。江小鹤遂进庙内,叫乞丐点火,向老拳师的脸上照着看了看。

  老拳师这时也睁开眼睛,看了看江小鹤,见他虽然长得很高大,可是眉目仍如幼年之时,是那么英俊健强,十年前的旧事不禁又在鲍振飞的脑中一闪。他见江小鹤的剑光闪闪,目光灼灼,就知道自己的死期顷刻之间便要来临。他抖颤着,喘息着,摇了摇头,说:“我没什么话说了,只是我想见我那两个儿子,一个孙女。咳!不见也罢了。你就告诉我吧!他们是否都已死在你的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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