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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第二回 雪夜复冤仇犊儿斗虎 春郊生情爱燕子啄花

  饭后,天色还很早,但雪却仍然落着。马志贤发愁地说:“这么大的雪,明天我还得一清早就到鲍家村去!”到了柜房,就见小鹤和那个徒弟全都没事可干。小徒弟是蹲在火炉旁边,江小鹤却站在墙角,发着怔,满面愁郁之色。马志贤看着他很可怜,就拍了拍他小肩膀说:“你别净发愁呀!来,我给你几百钱你到酒铺喝点酒去吧!喝了酒是又解忧愁又挡寒。”遂就掏出几百钱来给小鹤,小鹤就低着头走了。

  此时地上的雪已有六七寸厚,大街上的铺户多半已上了门板;只有酒饭铺的玻璃上凝结着冰花,里面人声喧杂,看去还是很热闹。江小鹤的沉重脚步踏着地上的积雪,他摸着怀中那口尖刀,心中已决定了主意:要出城到鲍家村把鲍振飞杀死,以为父亲报仇。同时又想:我虽年少,但鲍振飞也太老了,难道我还敌不过他吗?如此一想,便觉着要杀死鲍振飞是非常容易。杀完了他,能逃就逃,逃得远远的再不回来。如若逃不了,那也没什么,反正是一命抵一命!我替我爹报仇,就算死了也得叫人称作好汉子!

  他大踏步走去,走出了南村。看看这时天色还早,同时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短棉袄和棉裤,有点寒冷,便进了关厢的一家酒铺。那酒铺的伙计见他是个小孩子就问他:“你找谁?”江小鹤说:“我不找谁,我喝酒!”说时找了个座位,将身子一放,胳臂肘放在桌上,把头一歪,真像个小流氓似的。旁边桌酒客都笑了,伙计也笑着走过来,问说:“你喝多少?”

  江小鹤把怀中的钱掏出来,向桌上“吧”地一摔,说:“你数数吧!钱有多少你就给我沽多少酒!”那酒铺的伙计数了数钱,就说:“这能沽四两酒,你喝得了?”江小鹤摇晃脑袋说:“八两也能喝!”旁边的酒客们齐都哈哈大笑。

  伙计也笑着,给他送来四两酒。小鹤就自斟自饮,并向旁边的酒客们说:“城里刘三的酒铺,我天天去喝,半斤十二两的不算什么。不过我没到这里来过,你们不认得我罢了!”

  旁边就有人问:“小兄弟,你是城里哪里的?我怎么瞧着你眼熟。”小鹤说:“我是马家铁铺的。”说了出来,却又后悔,同时想起两年前马志贤对于自己的恩情。这回若杀死鲍振飞,免不得要连累他,因此心中又是一阵难过。闷闷地喝尽了四两酒后,就走出了酒铺。寒风一吹,身子倒觉着发热,一点醉意也没有了,就背风踏雪一直往南走去。

  这时风雪愈紧,天地昏暗。不但横亘在面前的南山一点也看不见,连村落、树木、桥梁,都像被大雪埋住了。路上更没有一个行人,只有他在洁白的新雪上踏着深深的脚迹。这条路也很熟,走了半天就来到鲍家村。庄子里的一切东西也全都臃肿起来,静悄悄地不但没有一个人,连一条狗也看不见。他从他旧居的门前经过,就见门缝里有一点灯火。他知道是他族中的叔父现在住在这里。他一点也不敢犹豫,心里砰砰地跳,直走进庄里首,就到了鲍家的门前。

  他此时心中的怒火燃烧得厉害,什么也顾不得了。来到墙根,向上一蹿,两手就扳住矮墙,掉下许多雪来。然后盘腿而上,就势向下一跳,跳到墙根,幸喜一点声音也没有。就见南房和北房全都有灯光,小鹤抽出尖刀,慢慢地踏着雪,到南屏隔窗往里偷看,就见屋里只是一个年轻的媳妇正在做针线。

  小鹤心说,这不是鲍老头子的屋子,随就赶紧止步。又到北房前,扒着门缝往里一看,就见鲍老拳师正在外屋的灯畔,跟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说话。他那张老面上满带笑容,彷佛正在讲得高兴。

  江小鹤被胸中的怒气催着,身不由己地拉开屋门,向里就闯,手握尖刀猛向鲍老拳师扑来。那小女孩吓得叫了一声,由旁边抄起一口尺寸很短的单刀,向小鹤就砍。小鹤赶紧躲开,又握刀向老拳师扑着刺去。鲍老拳师此时又惊又气,他一脚飞起,就踹在江小鹤的腹上。江小鹤咕咚一声摔倒,手中的尖刀仍不撒手,翻身坐起来,才要奔过去再刺,那小女孩的单刀却盖顶削来。

  鲍老拳师突然将他的孙女止住说:“别杀他!”然后,等着江小鹤站起来,就劈手将他的尖刀夺过去。江小鹤挺身起来,虽然徒着手,但他仍然扑向老拳师要拚命。老拳师横扫一脚,又把江小鹤摔在地下,小鹤这一摔可起不来了。老拳师一手拦住孙女,一手指着江小鹤说:“好小贼!你敢来暗算我!若不瞧你年纪小,我立刻就把你杀死!”

  老拳师身后的阿鸾,也气忿忿地用刀指着小鹤,骂说:“你敢害我爷爷,你别瞧我叔父没在家,可是有我保护着爷爷了!”

  江小鹤坐在地下大哭,说:“我非杀你们不可!我非给我爹爹报仇不可!”说完了又蹿起来扑奔老拳师,像一只小虎似地舞着双爪抓来。老拳师从容不迫,一伸手就把江小鹤的双手握住,紧紧地握着,怒气勃勃地问道:“到底我与你什么仇恨,你可以说出来!”说到这里,他借着灯光一看江小鹤的面目,更是不胜惊讶颜色立刻变了,双手有点发抖。

  老拳师瞪着眼才说:“啊呀!原来是你!”立刻他的杀机突起,腾出一只手来,要从孙女的手中夺刀。但江小鹤突然伸手把他的苍髯扭住,并瞪着眼睛说:“这两年我都胡涂着,今天才听人告诉我,原来我爹是叫你给害死的,我非得给我爹爹报仇不可!”老拳师的手已将孙女的刀柄摸住,但突然心中一阵难过,又将手离开了刀柄,面色也渐渐变为平静。他说:“你这孩子,上了人家的当,你爹爹哪里是被我害死的。”

  江小鹤用力握住老拳师的胡子,仍然不放手,瞪着眼睛说:“人家都说我爹是叫你给杀死的,你还不认账!”阿鸾过去用拳头直打江小鹤的后腰。这时阿鸾的母亲和老拳师的二儿媳,全都闻声过来,老拳师斥道:“没有什么事,你们回屋去吧!”两个儿媳连进来也不敢进来,就回屋中去了。

  这里老拳师把江小鹤的手推开,说:“你别急,有什么话咱们慢慢地说!”随后理理了苍髯,又由地下拾起那口利刀来,就着灯看了看,心中益发生出无限的感慨。就把利刀仍旧交给江小鹤,苦笑着说:“这口刀我还认得,是我前年送给你的。想不到你今天竟拿着这口刀来找我报仇!可惜你的年岁还小,武艺还得练几年!”

  江小鹤依旧怒目看着老拳师。不过,他从人家的手中接过刀来,反倒不能扑上去拚命了。鲍老拳师又过来,用手抚着小鹤的头顶说:“好孩子!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刚强的孩子。今天你虽然要害我的性命,但我不恨你。不过我要告诉你,杀死你爸爸的并不是我,我本无心害他。只是那龙……”

  说到这里,老拳师不往下说了,摆了摆手,又说:“我也不必告诉你此人的姓名,反正这个人武艺高强,你决不是他的对手。你若找了他去,不但不能给你爸爸报仇,而且要由赔上你的一条性命,他却不能像我这样慈善。”

  江小鹤见鲍老拳师这样和蔼,他心中对鲍老拳师的仇恨,反倒渐渐消了。又想,也许杀死我爹爹的是那紫阳县的龙家兄弟。心里盘算了几次,忽然改变了主意,就一顿脚说:“好!我不找你啦!我走了。”说毕,提着刀向外就走。

  老拳师此时十分愁烦,便向阿鸾说:“你跟着他出去开门,不可拦阻!”阿鸾小姑娘答应了一声,手中又拿着她那口尺寸很短、分量很轻的单刀,出了屋,就开了街门放江小鹤走去。

  江小鹤手握着刀,皱着眉头,仍旧气昂昂地出门踏雪去。才走了不到十步,忽听身后有人很娇细的声音说:“小贼,你别走!”江小鹤回首一看,原来是那小姑娘,手提单刀赶上来。江小鹤就手握刀,挺胸而立,发着怒声说:“怎么?你们老头子他都怕我,你还敢斗一斗我吗?”

  阿鸾哼哼地冷笑说:“我爷爷哪是怕你,他瞧着你小,才不忍杀你,要不然,你早就死了!我爷爷这些日是脾气好了,他天天念佛。要是在前几年,比你再厉害的人,他也给杀了!可是他饶了你,我却饶不了你。凭什么你在这下雪的天,跳进墙来杀我爷爷?”说时,一个箭步跳过来,拿刀就砍。

  江小鹤赶紧退后两步,手横刀,摆手说:“别动手,别动手!好男不跟女斗!”鲍阿鸾哪肯听他说,就一刀紧一刀地逼过来。江小鹤也只得施展刀法,与她对敌在雪地上。两人往返了十余合,不分胜败。江小鹤又跳到一旁,喘着气向阿鸾说:“你这不算能耐,你的刀长我的刀短,你敢跟我比拳吗?”

  阿鸾忿忿地说:“比拳也不怕你!”遂就把刀扔在雪地上,走过来,拉着架势,一拳向小鹤打来。小鹤也就用招数去迎她,同时注意去看。只见阿鸾所打的拳法与马志贤教给他的拳法相差不多,便一点也不怕,猛扑硬斫,一往一来。虽然在这雪地上,脚下不甚利便,但是两人却打得很紧张。阿鸾有两拳全都打在小鹤的身上,小鹤一点也不觉得疼,时时寻找阿鸾拳法的破绽,想要一下子就制胜。

  又打了四五合,阿鸾的拳法变了,她不打小鹤的身上,却要蹿起身来打小鹤的面。小鹤却趁此机会,等到她的拳打上来,身子蹿上来时,就蓦然抬脚一踢。这一脚正踢在阿鸾的小腹上,阿鸾就哎哟一声,摔倒在雪地上,江小鹤趁势把阿鸾按住,要打她几拳。这时却听有人哈哈大笑,原来是鲍老拳师站在他的门首看了多时了。

  江小鹤又由怀中抽出利刀。阿鸾也翻身爬起来,由雪地上拾起她的单刀。鲍老拳师已走过来,笑着说:“你们两个小英雄,不要再战了!”阿鸾提着刀,气得流泪,说:“爷爷,他欺负你,又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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