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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痴心多恳托为伊成名 彩笔记歌尘竟招问罪

  走出了这小饭馆。又在市场里转了转,便出去雇车,方梦渔还向她问:“那么明天你还来不来清唱呀?”

  芳霞已经坐上了车,说:“我是没有准儿,不过明天我多一半不来,您要是愿意来听清唱,常来也好,省得闷得慌!”

  方梦渔要说:“你不来,我可来什么大劲儿呢?”

  但这话他可没有说出来,只听芳霞又含笑说了一声“方先生再见!”

  她就坐着一辆洋车,往南去了,渐渐地消失。这条马路,两旁稀稀的街灯,往来的车跟人也很少。方梦渔的心里真觉着惆怅,他就怀揣着忧闷,一步一步地走回报馆。

  今夜他要闹失眠,过了深夜两点钟,连编“要闻”的同事郁先生都回家去了,他却还睡不着觉,就在他自己住的屋里,灯下,点了一支烟卷吸,拿起笔来往稿纸上写“茶楼聆歌记”,并标上题目,注明用三号的正楷字排印:“魏芳霞可造之才,此曲只应天上有;虞美人何甘寂寞,几时能向舞台逢?”

  然后就写了一大篇,说他今天在东安市场茶楼听芳霞唱的“霸王别姬”是有多么好,什么“织歌绕梁,不让梅尚,清姿玉骨,绰约拟仙”,“倘能登台演唱,则绮艳花等时下一般名坤伶。均当退避三舍。”

  写完了,时钟已敲到三下,他才睡觉。次日,便把他这篇稿子交给了“排字房”,他心里还时时刻刻地惦记着魏芳霞,他特地翻闲电话簿,查了半天,才把东安市场那家茶楼的电话号码查出来。到了下午四点多钟,他就给那茶楼打电话,问魏芳霞去了没有,那边接电话的茶房说是:“魏小姐还没有来呢。”

  又过了一个多钟头,他又给打了一个电话,那边却说:“没有来,今天大概是不来啦!”

  他把电话挂上,心里非常的失望,又猜疑着;恐怕芳霞的家出了什么事情,她的家里恐怕总有些问题,她的那个“瞎大舅”常到她家里去。大概就因为她家里时常有些痛苦、纠纷,还不知道她有没有父兄?她家庭中的经济来源,到底依赖着什么呢?这我也太疏忽了,这是不妨向她问问的,可是我也没有同……方梦渔的孤身生活,本来一向过得很是平静,但现在被魏芳霞这件事情给扰得时时的不安,他的文笔向来是泼辣而带着讽刺的,对于女人的问题,很少提到,尤其他编的副刊,虽有不少篇关于戏剧的文字,他自己真没有作过“剧评”,更没有捧过坤伶,但这天的报纸上,居然有他那篇“茶楼聆歌记”发表了,把—个向来也没有人提过的魏芳霞,竟然大捧特捧起来了。

  他起床很晚,屋里也只有一个人睡觉,拄着睡衣起来,到外面找了一张当日才出版的报纸,就又躺下了,躺在被窝里,吸着烟卷,细看他自己作的这篇剧评,觉着文字有许多的地方欠妥,而且只是些空泛的“捧场”的成语,并没有评到“剧”及“唱”的本身,这原因是自己不懂得戏,——假行家,又因为对魏芳霞,仿佛“感情”太重了,文字间已露出了“追逐”的意思,真觉着有点汗颜,以后别再这么写了,以后倒真得学着作几篇纯正的剧评,同时也得往“戏”里研究研究,或者才能够领导魏芳霞成名,自己还想要编新剧,作—个戏剧的改良家。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见有人披门,他这屋门本来没有关,还以为是工友进来扫地,他就大模大样地说“进来吧!”

  不想屋门蓦的一推,进来的却是魏芳霞,他倒吓了一跳,赶紧坐起身来,可是还不能够下床,因为还光着脚,他就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你看我这时候还没有起来,你怎么来得这么早呀?”

  芳霞是满脸的急气,头一句就说:“今天报上的那段儿,是谁写的?”

  方梦渔笑着说:“原来你已经看见了。那是我写的,不过写得不好。”

  芳霞把脚踩一跺说:“方先生您不对!为什么也不先告诉我一声,就写?还魏芳霞魏芳霞的提了一遍又一遍,用那么大个的字登?”

  方梦渔诧异着说:“难道这还有什么关系吗?”

  芳霞说:“不是有关系,是,人家不愿意!”

  方梦渔笑着说:“我还没听说有自己唱戏,可又不愿意人在报上评论的。”

  芳霞依然急急地说:“我不是唱戏的,我早先虽然唱过,可是早就不唱了,我在茶楼上清唱是为消遣。”

  方梦渔又笑着,说:“我明白了,你现在是票友,身份清高,我这样把你与唱戏的拉在一起。你觉着是对你不恭敬?”

  芳霞摇头说:“也不是!干脆您就不该没征求得我的同意,就怔给我登报!”

  她咬着嘴唇,瞪大着眼睛。

  方梦渔说:“可是我那篇文字里,全是说你好的,没有一个字是说你坏啊!”

  芳霞摇头说:“说我好,我也不愿意,方先生您真太不对了,您不该。”

  方梦渔说:“你今天这么早,原是来向我兴问罪之师来了!好!我也不必争辩了,就算是我不对!不过报已经印出来了,而且都发出去了,难道你还叫我给你都收回来?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只好我在明天给你更正,或是道歉,这是我仅能够负的责任!”

  芳霞摇头说:“那也不必!”

  发愁了半天,仿佛这件事,使她真发愁,真忧虑,她怨恨方梦渔,而又没有一点办法。半天之后,她才问说:“方先生那么您这报,在外埠销得多不多?”

  方梦渔说:“也不算少吧!”

  芳霞又问:“在上海能销多少份?”

  方梦渔把睡衣卷紧了一些,离开了被窝,光着脚穿上拖鞋就下了床。他说:“你别顾虑绮艳花,她若看见这张报,不要紧,她唱的戏实在赶不上你,你要登台,一定比她红,这是我确信的一件事,所以我说,你要是倘能登台演唱,则绮艳花等时下一般名坤伶,均当退避三舍,这话一点也不假,将来我还一定叫它实现,绮艳花要是不愿意,那无关系,至多了是我得罪她,并不是你得罪她!”

  芳霞紧紧地皱着眉,又问:“在郑州销的报多不多呀?”

  方梦渔觉着奇怪,就问:“你在郑州怕谁呀?”

  芳霞说:“谁最有三个亲两个厚的,叫人看见了,算是怎么回事?”

  方梦渔说:“这并没有揭露你的秘密呀?”

  芳霞说:“我也没有什么秘密!”

  方梦渔说:“还是!那么我在报上这篇文字,不过说你唱得好,长得好……”

  芳霞听了这句话,脸不禁红了一红。

  方梦渔又接着说:“本来不过是一篇普通的剧评,于事可以说毫无影响。”

  芳霞却点头说:“有影响!”

  方梦渔说:“有影响也绝对不会是坏影响,至多了使一些人知道了现在还有一位唱戏唱得很好的坤票魏芳霞,使一些欢喜听戏的人,知道早先那个唱过武生的坤伶,现在要改学唱旦了,于你的将来,前途,自有好处,而没有一点坏处……”

  芳霞说:“您不明白!”说到这话,她的声音有些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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