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度庐 > 风尘四杰 | 上页 下页 |
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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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这段新闻,觉着所记的事情,与实际还相差不多,但是没有我在内,我不是被告之一,我一方面觉着侥幸,一方面却又感觉羞耻! 我什么也不行,我不如身强力大,正气磅礴的刘宝成;我不如老而犹勇,侠义可钦的双刀太岁;我连慷慨陈词,奋勇无畏的女伶杨桂玲也不如;我更万分也不及那维护正义,不顾自身利害,并且不顾自身的“崔太太”了!他们和她们是卑践的英雄,是这世上的渣滓,可也是瑰宝,是圣雄,是良心的光芒,我称他跟她们为“风尘四杰”。 当日下午五点钟我下了班回到客店,不一会儿的功夫,杨桂玲忽然惊慌慌的找了我来了,她说:“您快给劝劝去吧!我干爹拿着双刀又上天桥去啦!您快把他劝回去吧!” 我问说:“刘宝成呢?他今天还去拉车没有回来吗?”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不叫他去给劝?我实在是太疲乏了,没有那精神;而且真不愿意到天桥去招惹得大家都看。 杨桂玲着急地说:“您还不知道吗?今儿下午一点多钟,我们才过完了堂,本来刘宝成也跟我们一样,出来打的保,可是到了三点钟的时候,那崔大爷家里的人又把刘宝成告了,崔大爷在医院里,也咬定是刘宝成把他扔下楼去的,刘宝成也自己承认。因为这,他又叫衙门给押起来了。我干爹一怒,才又……谁拦他也拦不住,他就拿着双刀又上天桥去了。我干妈叫我跑来托您去劝他,因为我干妈还不敢离开丽仙,丽仙这次是太受委屈了,她还为的是刘宝成,想叫崔大爷别再跟他作对,她也是为的家庭的生活,她一肚子的委曲都说不出来,她也不愿意说。她去过了一回堂,又听说登了晚报,她就更哭上没完,我干妈不敢离开她,怕她寻了死!您快辛苦一趟吧!千万别叫我干爹在天桥又惹出事来!” 我一听,这件事又起了波折,别真弄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双刀太岁振起了当年的勇啦,他把现代,又认为是他保镖走江湖,凭武除恶霸的那个时候了,他的双刀真许要在天桥惹祸。 于是我就同杨桂玲,都坐着洋车,赶紧往天桥去了。 这个地方,我已有多日没来,如今来到一看:尘土还是那么高,地下还是那么脏,卖东西的还那么热闹,肉饼,锅贴,又在那儿“当当”!用铁铲敲着铁锅的边缘,说:“热的呀!热的呀!里边有地方呀!里边坐吧!” 招徕着主顾。茶馆里的顾客才散,戏园.落子馆的弦鼓未停,一些卖艺的人还在……可是虽还都没收场子,差不多观众却全都没有了,观众们——包括着各等各色的闲人,此时都拥挤在“今天停演”的那假贾波林魔术场的席拥前一块空地上,围的密不透风,杨桂玲说:“我干爹一定在这儿了。” 她就拉着我,费了真是“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是挤进了这一座用人砌成的很厚的“人墙”,咳!可真差点儿没把我给挤死,但这时候我看见了在场子当中就正是那位双刀老太岁,他跟卖艺的人一般正在向四围的观众们说:“……诸位听明白了吧?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双刀太岁一辈子也没欺负过人;有人欺负我,欺负我的女儿,那叫作太岁头上动土!在场的诸位,有不少是行家老师,有不少是江湖朋友,兄弟的小小名头,诸位大概也听说过,现在老迈年高,不提当年之勇,可是像姓崔的那小子,那种横行霸道,就是十万个,我也得斗斗他!我的徒弟刘宝成,安份守己,老实忠厚,竟因为姓崔的要霸占我的女儿,就不准他在这地方混,妈的,地是皇上家的,不是他姓崔的;他那些个喽啰小辈,更得他妈的长长眼睛。今天有话在先,我徒弟刘宝成的官司没事,过两天就还来这儿卖大力丸,请好朋友多帮忙,帮他就是帮我;叫想欺负他的那些鼠辈,都先摸摸脑袋,趁早懂交情,不准再欺负刘宝成,各混各的饭,井水不犯河水,便算万事皆休,若是不然,那就先得提防点我这一对:飞熊扬翅双宝刀!……” 于是,他就将双刀飞舞起来,就见他霜鬓飘洒。瘦躯飞腾,双刀上下翻动,前后披削,忽然伏地,忽而凌空。刀紧随身,身依刀转,健步落地无声,跳纵毫不喘气,闪闪寒光挟风起,棱棱瘦骨振威来……不但我,连旁边看的这无数的人,全都发呆了,全都鼓掌叫着:“好!好!好……” 我看他练得太累了,我等着他刀式稍停之时,就随杨桂玲上前,把他拦住,我劝他别再练了,也别生气了,老年人是应当保重,应当回家去歇息歇息了! 他放下双刀向我抱拳,说:“完啦!话我都交代完啦,我来这儿不是来欺负人,也不是来找对头,我只是来到这天桥向大家托付托付,看面子,关照一点我的徒弟刘宝成!” 杨桂玲替他拾起来双刀,交给他,又搀扶着他,说:“得啦!干爹!您快回去吧!” 围观的人多半散了,还有几个好奇的在后边跟着我们。在夕阳影里,我见这位老人——双刀太岁,实在是太疲惫了,连双刀都有点拿不住了,脚更迈不开,直瞪着眼睛,不住地喘息,他的那身破旧的衣裳,更是使人同情,我就给他雇了一辆车,男装的杨桂玲像他的儿子似的,在车后跟着,他们就走了,临分手时那老人还急遽地喘着气,向我说:“再见!再见!好朋友!” ▼第十章 尾声 第二天,我依旧到我服役的那私立中学里,埋着头工作,什么“通告”哩,表格哩,写得我手疼,同事们都认识我了,尤其是教务主任,他喜欢我的小楷写得工整,但又对我这病弱的身体表示着可怜,叫我把那不是十分急需的文件,可以“慢慢的”再往蜡版上去誊。学校里的男女生一共有两千多人,个个都是十分的健康,活泼,快乐,下学时的脚踏车就有无数辆,校里还分别着设有“男生宿舍”及“女生宿舍”,里边的设备,纵使不是十分“豪华”,可也完备整齐,我真羡慕他们。 但是我更关心我的朋友:刘宝成还在衙门押着了吗?他既是“情有可原”,自然不能判什么重罪;双刀太岁经过了这一次一次的兴奋,他那老病的身驱,还能够爬得起来吗?胡丽仙现在还整天哭吗?连那“崔太太”虽不是我的朋友,我都更关心。 这天回去,见杨桂玲跟胡丽仙都在院里等着我,胡丽仙满面是泪,见了我,就要给我叩头,被我拦住了,我已恻然的感觉到了她们必有加深的不幸,此时胡丽仙哭得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杨桂玲替她说了,就是:“我干爹昨天回去,病就更重了,半夜里两点多钟,就断了气,没有钱,今天我才卖了两件行头,给我干爹买了一口棺材,可是还得用点钱……” 我摆手,叹息着说:“不必说了!……” 我进屋去拿出来我仅有的十几块钱,送给她们,我并劝胡丽仙不要再悲哀,那天晚上在崔家的事,更不要往心里放,那只是一次经验,人生处处要受经验,以后才能步入坦途。 我又问:“刘宝成现在怎么样?” 杨桂玲说:“大概不要紧吧!崔大爷虽然咬定是他给扔下楼去的,可是他的太太偏说不是,井把他的劣迹给抖露出来很多,这么一来。刘宝成大概就没有什么罪啦。只是我这个干妹妹……真的,您说丽仙她以后可怎么办呀?可是我干爹活着也是一个废物,这年头那还有镖局子?死了倒是享福啦,可是留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姑娘,她要跟我去唱戏,你想:唱戏的环境有多么复杂,我能够眼看叫她挨饿,可也不能叫她跟我去唱戏呀!——可是,以后怎么办!” 我也皱眉。 胡丽仙早先那么一个“能说会道”的大姑娘,现在仿佛话都不会说了,只会哭。 结果我是说:“只好慢慢地再说吧!” 她们走了。 胡丽仙的美丽的姿容,使我并不是毫不羡爱,但,我是不能与她讲爱情的;我尤其不能娶她的,更以,如今我是一个施惠者,所以连应当去致祭致祭那位长眠的双刀太岁,我都没有去,我避免乘人之危,图人之女,那种嫌疑,——我就是这么一个“老脑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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