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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刘宝成说:“她一清早就离开了家,直到现在没回去,我刚从她家里拉着车出来,她也许上这儿来啦,要不就找您去啦吧?”

  我发着怔沉思了半天,不用说,胡丽仙一定跟家里的人捣了麻烦了,为什么事呀?在这乱嘈嘈的人丛中,我也不能向刘宝成细打听,但是,她绝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也不致于到这公园里来,她没钱买门票,也未必有心肠来观赏芍药,我是知道的,她倒许真上店里找我去了,那可难办,我简直不能回去了,我回去也必然劝不走,她倒许跟我哭,哭啼抹泪,碰巧还许有“想象之外”的话对我说出来,那时我可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新找了个事,难道,我有预感,而我又没有把握,我真怕被她给拉入情网,这话我可不能跟刘宝成说,我得想法子躲她一躲。

  刘宝成说:“我师娘上杨桂玲家里去找她,也没有,前天她上的这公园。”

  我说:“前天她上过这公园了,难道今天还能来看芍药?绝不能够吧?我那店里她不能去……”

  末一句话,我可真不敢保险,她是很能够去的,因为她去过。

  刘宝成指着公园那“门庭若市”的大门,说:“大概在里边吧,我这样儿,就是不拉着车,也不能进去。劳您驾啦!您去看看,看见她就叫她快出来,叫她快回去,告诉她,家里没什么事,她爸爸,我的师父,现在不生气了。”

  我知道原是父女吵了架,双刀太岁把女儿给逼出来了。我觉着很对不起那位“老镖头”,人家拿“侠义英雄”看待我,那天一见面,就托我给他的女儿找婆家,不但不给人家女儿找婆家,还有过一点恋恋——不是恋爱——于怀,我也没再去看看人家,送去肉饼。我有点“心亏”,现在刘宝成又直向我道“劳驾”,我还能不进去替人家找一找吗?

  我说:“好吧!我进去找找她,找着她,无论如何,我劝她回家去。”

  于是我去买了一张门票,进了公园,咳!这么多的人,人群里又有这么多的女人,我可怎么找她呵?

  这个公园,我知道是前清时候的“社稷坛”,而经过现代园林设计家的精心改筑,一进门就是曲折的画廊,现在简直是“游人若织”,那边,一直的走,就是芍药花圃,人多的更如稠粥。我并不失望,因为我并没有尽心尽力去找胡丽仙的诚心,说实话,我倒怕找到她,我不是自私,不是不愿管闲事,我是才找着我的宝贵职业,我的生活才遇见生机,以后我只愿整天伏案去写蜡版。

  我已经不愿意再管这些闲事,如今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不得不进来假做找一找丽仙,其实我并不希望再遇见她,这公园里的美景我也都懒得看,我就想找一个地方歇一歇,在西边有一座土坡,那里还清静,所以我就走到那里,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我默默的想我自己的事,我决定牢守住我幸而获得的饭碗,绝对要避免一切的纠纷,尤其是有关女人的事。

  但是在这里也并不十分清静,我的眼前时时有人来往走着,他们有的还斜眼看我,大概是觉着我很古怪,为什么不去看那灿烂悦目的芍药,却在这里“守株待兔”似的坐着呢?也许有人疑惑我是一个病人,因为有一位带着个小女孩的老太婆,就曾向我投以近似矜怜的目光,最叫我不高兴的是那对对的挽着胳臂的青年男女,有爱神保佑着他们,使他们忘记了一切,在我的面前表演着比外国电影的爱情片“更香艳”的画面,仿佛不怕被我着见,仿佛没拿我当着个人,更像是故意向我骄傲,我是一个可怜者呀,我比不了他们,我没有他们那洋服,皮鞋,照片匣子,及能够得到女人欢心的一切。

  然而,我突然看见了一个面熟的人,就是洋服,皮鞋,照像匣子,一切具备,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根高贵的手杖,这手杖诚然是能够表现此人的高贵,悠闲的抡着,他扬着脸儿走着,可我认识他,他态度虽装得很高贵,衣服也很文明,但他的嘴脸却伧俗得很,他就是那崔大爷——天桥的一霸,我真怕他招呼我,但他似乎不认识我了,也许因为他扬着脸儿走,没看见我,我觉着很奇怪,他为什么也到公园看芍药来了?他这个人,还有这样的“雅兴”?我有点看不起他。可是他,忽然的一回头,仿佛看见我了,我不由的一阵脸红,我当时也不明白我是羞愧——怕他笑话我无聊,还是生我气——我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但,我都猜错了,他回头并不是为看我,他却招呼着说:“喂!快一点走!到那边咱们再玩玩儿。”

  我顺着他招呼的方向,又扭头一看,我可真惊讶,真动了我的感情,原来从那边来的正是胡丽仙,她大概是因为鞋里进了砂子,在那边脱了她的绣花新鞋抖砂子,她就落后了,而让与她同行的崔大爷走到前边去了。崔大爷叫她,她就半跑半颠往前去走。我看见了她,她身上穿的是新做的花洋布的小裤褂,连线袜子都是新的,辫梢儿还系着一块花绸子,她的脸上擦的胭脂很是娇红,嘴唇用的大概还是“口红”,“唇膏”那一类的东西抹的,她比芍药还娇艳,她更显着风流,年轻。她在这时也看见我了,把脚步顿了一顿,说:“您怎么在这儿啦?跟谁来的?”

  我心里是非常的生气,我想:“我跟谁来的?我绝不是跟着你一块来的。”

  我连话都像说不出来了。此时她也不大愿意跟我说话,并且对我连一点笑容也没有,对我是这么陌生,绝不再是在我店里看榆叶梅时候那样的态度,她,我真怀疑她是不是还是早先的那个她,但我得尽我的使命,因为我受了刘宝成之托么,我就说:“你家里找你啦!刘宝成他叫我来找你,你还不快回去?”

  她却说“我知道!”

  态度仿佛是听了我的话,很不耐烦。我还能够再跟她说什么呢?我只说:“去吧!跟着那个崔大爷去吧!你这没有灵魂的堕落的女子!”

  当然,我只是在心里这样的生着气的说,并没有说出口来,因为我没有干涉她行动的权利,我并不是她的亲属,同时,崔大爷就在那边儿瞪着呢,他又拿着“文明棍儿”,他的胳臂比我粗,我何苦找那麻烦?

  胡丽仙并不害羞,她跟那伧俗的崔大爷,虽不像那些摩登男女似的挽着胳臂,也倒还并不太显出来“卿卿我我”的样子,然而她跟着人家,她那么个“李凤姐”似的小家女.跟着那穿洋服的“花花太岁”,就下了土坡去了,我想站起来看看他们的背影,但我又想:我还看什么?她已经被那崔大爷给勾搭上了,她失去了她的洁白。

  我真受不了刺激,我想不到,她竟会这样,这样的薄弱而贪慕虚荣,同时,这个“虚荣”,也不算什么“荣”呀?崔大爷不过是个“土霸”,别说跟他讲恋爱,——讲恋爱崔大爷也不懂呀!——就是她嫁了他,又能够享受得了什么荣华?崔大爷的家我也去过,她还能够超得过“崔太太”那个嘴里会骂,“鸡蛋……鸭蛋……鹅蛋……凤凰蛋……忘八蛋……”的女人?

  我转又一想:我何必为她操这份心?对了!明天上班去作事吧!不要叫这些闲杂的烦恼,扰害我做事的精神,若没有精神给人做事,人家就不要我了。是的,很好,把这种事情,就此作一结束,我既没有沾上“爱丝”——爱情的丝,她也有了下场,像这样的女子将来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我正好跟她永远的断绝。

  虽是这样的说,但我心里总是不痛快,总是感慨。人,真很难用他的理智制止他的感情。我又坐了多半天,想着胡丽仙跟崔大爷必定早已走了,不管她啦!我该玩一玩啦,看看芍药,散一散我这苦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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