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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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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桥之雄 北平天桥是个鼎鼎有名的地方,无论去过的或没有去过的人,总都知道那是一个好玩的地方。它甚至比杭州的西湖还要有名,因为西湖不过只有“十景”,天桥却有成千成百的“景”。西湖的景是山水,天桥的景却完全是人,真的,假若除去了人,天桥便什么景也没有了。在北平城,三月间常刮起来弥天的风沙,您就尝尝这滋味儿吧!那尘土就像洒胡椒面似地往您的嘴里灌.除非您不呼吸,只要是一呼吸,这些土!包含着垃圾堆里和车辙里的土,也许连同着成千成万不知名的细菌,就都送入了尊唇,你没法讲卫生,然而你却不一定得病,因为天桥的人就成年的在这种风沙里活着.而且健康活泼地活着。 天桥在正阳门外,正阳门也就是“大前门”的香烟盒上画着的那个伟大建筑的前门,这是北平最繁华热闹的地方。货栈林立,称得起是商业之区;旅店无数,皆为各地客人栖息之所;戏园相望,是“国剧”艺术之渊泉;绮巷回折.又是纸醉金迷的地方。除此之外,就是流浪者的天堂,下等人的娱乐场,卖假货的交易区,小偷儿骗子的横行地,此即所谓之天桥了。 天桥有“无水之桥”之称,这里确有一座桥,建筑得也很坚固而美丽。桥下可不是完全无水的,常常有一些积下的雨水,或是融化了的雪水,及人们倾倒的积水。总之,这里的气味不大好。东边是一些估衣,卖破烂货物的摊棚,这且不提;西边除了一些卖较新的衣服鞋袜的摊棚之外,则是戏园,演着一些上不了大台的劣等戏;落子馆.有如花的歌女在那里卖唱,阔少在那里挥金;小饭馆,卖着锅贴、肉饼、饺子、灌肠,还有什么豆汁摊;另外又有茶馆,名士麇集在那里摆象棋,无业的游民则在那里闲谈天,或是拉房纤;这些建筑得极简单的摊棚以外,又有命馆、镶牙馆、相士、卖野药的、拉洋片、说书、唱滑稽戏、铁板大鼓书、嘴里胡说八道的相声、变戏法、耍狗熊、摔跤、打拳卖膏药、真刀真枪的卖艺……更有席棚搭设的电影院,以及“人头讲话”,巨蟒、箭猪、鳄鱼、小人国的大展览和洋鼓洋号,贾波林(卓别麟)洋子的小丑出了场,穿着西服在表演麇术。 天桥,的确景物很多,百看不厌,人乱而事杂,技艺丛集,藏龙卧虎,新旧并列,是时代的渣滓与生计的艰辛,交织成了这个地方,在无情的大风里,秽土弥漫中,而令您亦笑亦啼。 民国六年间,我初次到北平,住在“长巷头条”一家旅店内。因为谋事未成,更兼生了病,虽然还不至于像秦二爷似的,遭受店主东的白眼,可是也怪无聊的。幸喜天桥离此甚近,于是我就几乎是天天到天桥去学学北平人之所谓“溜达,溜达。” 到天桥的一起初,我真睁不开眼,而且有一些胆怯,那惨无人道,硬叫小孩弯腰扳腿的变戏法的,真恨不得打他两拳;那说相声的,我想控他以有伤风化;那比我还病弱的姑娘唱着铁板书,我又想资助她一些,劝她改行;那相面的拦住我,大喊一声:“别走!你印堂发暗,我送给你几句话,指你一条明路!” 这鲁莽的举动和威胁的意味,又是常吓我一跳。但是来过了几次之后,久而久之,我对于这里的一切,也就觉着熟悉了,而且还很感觉亲切。虽然风常是这么大,土是这么脏.而我就像全都忘了似的,时常在此流连而忘返。 在这许多人的当中,我最钦佩而崇拜的就是一个卖“大力丸”的.他的名字叫刘宝成,因为他的“场子”里,就地放着一张纸写着这三个字,所以把他介绍给了我。他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生得身高约六尺,肩膀又宽又厚,在这初春的天气,北平犹然寒冷,但他却是光着上身。露着只有石头或是钢铁才能譬喻的、筋肉发达健壮无比的胸脯,双臂。腰系着结实的宽宽的“板儿带子”,上面扎着花,跟他双臂上刺的花纹红紫相映。他那两条健壮而又伶便的腿,用脚一跺,地面就是一个深坑。他所表演的与其说是技术,不如说是力气,因为他把一块大石头,用掌一击,立时便能粉碎,百十斤重的一把“青龙偃月刀”,单臂便能举起,就凭着这个,他才卖“大力丸”。 “大力丸”是一种黑丸子的药,约有黄豆大小,用极粗糙的纸,包成一小包一小包的,纸上还盖着一颗字迹不清的红色图章,放在擦的发亮的铜盘里。每次,他练毕了几手儿表现大力的工夫,看见周围一层一层的人已经聚集了不少啦,他就该卖这个药了,总要先说这个药都治甚么病,反正,无论是跌打损伤,或是五痨七伤,以及痰喘咳嗽,大便不通,小便不利,诸般杂症,吃了他这个药,决没有个不见效的。药价定得很低,只要一个小铜板,相当于一个小烧饼的价钱。他就托着铜盘,一个人一个人地挨着次序让着来买,其实这等于是变相儿的练把式求钱,药的成本恐怕连一文钱都许不值,而且人也都知道是吃了虽然无害,却也绝不会治疗甚么病的。 不过是以这买卖的方式遮一遮羞脸儿,根本还是告帮。但帮他钱的人(即买他药的人)究竟算是最少数,大半都是围上他,看他卖了一些蛮力,等到他端起药盘子来的时候,大家都回身走开。这种人是他所最痛恨的,每次总要惹他发一回脾气。在这些人未去之前,他总要先说:“诸位!要是没带着钱不要紧,家有万贯,还有一时不便呢!喜欢我这药的,随便拿上两包,有钱的扔两个,没钱的咱们交个朋友,可就是给我助助威,别走!” 然而他这些话是绝对无用的,到时,那些聪明的——白着玩意不掏钱的人,还是一哄而散。他就要骂了:“他妈的!走甚么?家里有人等着你回去收尸吗?妈的!甚么德行?……” 他骂的时候,脸都气得发紫了,脑门子上的青筋也都暴露了出来,真如一头发了怒的狮子,但这可怜的狮子,无论他一天要发出多少的怒吼,其结果,也是挣不了几个钱! 我时常于中午等着他来了,开始演技卖药,直站着看到他到了晚间收摊,替他估计他的收入,太寥寥了!我不禁为他这个人惋借,而觉得世事的不公! 因为我总是不忍得不买他的药。——我怜悯这个“强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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