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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原來,自從那天史胖子找著李慕白,兩匹馬就連夜趕路到了高陽縣。這時孟思昭在店房裡住著養傷,由史胖子的那個小夥計服侍著。李慕白一見孟思昭就十分悲痛感慨,他說:「兄弟,你也太任性了!無論你有什麼為難的事情,我們都可以慢慢商量。你怎可拿了我的寶劍,借了鐵二爺的馬,就出了北京,憑著你一個人要鬥苗、張眾人呢?」

  孟思昭聽了李慕白這話,他只是冷笑,彷彿認為李慕白說的完全不對。因為身上的鏢傷刀創甚重,他雖然心中有許多話,但是沒有力氣說出來。這高陽縣地方又沒有什麼好的外科醫生,只仗著史胖子帶著點刀創藥,給孟思昭敷治。孟思昭的傷勢反倒日益加重了。李慕白就十分著急,託史胖子到保定請來了一位醫生,給孟思昭診治,可是也不見好。

  史胖子在往保定時,他就得到了消息,知道吞舟魚苗振山、金槍張玉瑾等一干人,在保定鬧了幾日,現在已往北京去了。史胖子回來告訴了李慕白,李慕白又恨不得立刻趕回北京,共與苗振山、張玉瑾等人爭鬥,並替孟思昭報仇。怎奈孟思昭此時呻吟病榻,發著燒,傷勢一點不見起色,有時且要痛得昏迷過去。

  依著李慕白本是想要雇輛穩當的車子,把孟思昭拉到北京,再去延醫診治,或者還能傷勢轉好。但是史胖子卻極力攔阻,他說:「李大爺,你不仔細看看!孟二爺的傷勢重得成了什麼樣子了!要是在這兒,託老天保佑也許能夠好了。可是要想上路,不用說是到不了北京,就是抬到車上那麼一晃蕩,恐怕孟二爺也就斷了氣啦!」李慕白也怕孟思昭的傷勢禁不住路上的勞頓。但是在這裡又沒有好醫生和好藥,急得他日夜看守,不能睡眠。

  這天孟思昭是迴光返照,忽然清醒了一些,他就說:「我的傷大概治不好了,你們也不必費事去請大夫。」又望著李慕白說:「李大哥,你來了很好!我有幾句話要跟你說……就是我死了也甘心!」於是這孟思昭就述說他以往的歷史。

  原來孟思昭因為幼年時曾從家中逃走過一回,在口外各處流浪,學了一身好武藝。後來回到家中,他父親孟永祥雖然對他仍有父子之情,但總不如對長子那樣的疼愛。孟思昭的胞兄孟思昶為人驕傲毒狠,行為又不正,因欲父死之後獨佔家產,所以對孟思昭就處處逼迫。思昭本想要離家他往,可是又因他父親已為他訂下俞秀蓮姑娘為妻。思昭聽人說秀蓮不但貌美,而且有一身好武藝,因此孟思昭只得忍氣吞聲,想著過兩年與俞秀蓮完婚之後,再行離家到外面去闖一番事業。

  不料在去年春天,宣化府的惡霸張萬頃竟強佔有夫之婦。孟思昭聽說了,就氣憤不平,提著寶劍找到張萬頃的家中,將那張萬頃的兩絛腿全都砍掉。然後他身邊一文不帶,就逃出了宣化,在外面飄流了些日。他雖然有一身好武藝,但不屑與江湖人為伍,更不肯做那些盜賊的勾當,所以落得十分窮困。

  後來他在北京遇見了舊日在口外相識的一個喇嘛僧,這個喇嘛僧也知道他在宣化闖禍的事情,便勸他說:「你把這張萬頃砍成了殘廢,他們現在已告到官中,派人往各處捉拿你了。張萬頃的叔父張太監,是宮中的大總管,極有勢力,若叫他們把你捉住時,你一定活不了。所以你得趕緊找個地方安身,過上二三年,案情一擱置起來,那時你再出頭,也就沒有什麼妨礙了。」於是就叫孟思昭改換了姓名,喇嘛僧便把他薦到鐵小貝勒的府中。

  本想鐵小貝勒平日最喜歡會武藝的人,一定能對孟思昭另眼看待。可是想不到孟思昭一到鐵貝勒府,鐵小貝勒見他衣服襤褸,相貌不揚,便沒有怎樣注意他,竟派他到馬圈中去做刷馬的賤役。孟思昭本來性情孤高狂傲,他見鐵小貝勒對他不加重視,他也就不願再顯身手,以邀恩寵,所以他在這裡只想暫且耐時,將來張萬頃的案子一冷了,自己再往外省去闖蕩。倘能得些事業,便親往鉅鹿去迎娶俞秀蓮姑娘。

  不料後來卻遇著了李慕白,李慕白能於賤役之中看出孟思昭是位英雄,孟思昭就不禁感念知己之情。而且李慕白的名聲、武藝和人品,尤為孟思昭所傾慕,所以當李慕白臥病之時,孟思昭便殷勤服侍。

  相處多日,二人的友情日深,孟思昭就想要把真實姓名和來歷一一告訴慕白。不料這話尚未出口,李慕白就把他自己戀慕俞秀蓮的事情,無意之中向孟思昭說出來了。雖然李慕白說得明白,他與秀蓮姑娘毫無越禮的地方,而且因為事情的不可能,早已不敢有什麼希望了,可是孟思昭聽了,心中卻十分難過,他就想:

  「李慕白早先曾向秀蓮比武求婚,後來又幫助他父女殺退仇人,並為俞老鏢頭打點過官司;俞老鏢頭死在半路,也是李慕白幫助給葬理的。雖然李慕白是個光明正大的人,不能與秀蓮有什麼曖昧之事,但他們在路上相處多日,彼此必有羨慕之情,只因為我孟思昭一人,使他們不能彼此接近。秀蓮對於李慕白的恩義不能報答,內心不知要怎樣傷感;李慕白是因為在秀蓮身上失了意,所以他才志氣頹靡,才發生迷戀謝翠纖,以及坐牢得病種種事情。」

  孟思昭如此一想,就覺得自己十分慚愧,十分傷心,暗中責問自己說:「我雖然自幼與秀蓮訂婚,但我們卻未曾見過一面。我在家中不見容於父兄,得罪了豪紳,闖下了大禍,不敢出面見人。如今做著刷馬的賤役,自身衣食都不能維持,我又哪一點配與秀蓮姑娘成為夫婦呢?反觀李慕白,不但他人才出眾,武藝高強,而且在京中又有很大名聲,認識許多好友。秀蓮若嫁了他,也不辱沒了她的才貌,我何必在其中作梗呢!」

  所以後來他讀了德嘯峰給李慕白的信,知道秀蓮姑娘將要來到北京,因為一時的傷心難忍,露出形跡來,便被李慕白識出。他當時奪門而逃,就想:「李慕白如今既知道自己是孟思昭,他縱是傷著心,也要等俞姑娘來到,促成自己婚事。到時自己又有什麼臉面去見秀蓮姑娘呢?」所以孟思昭才借馬盜劍,走出北京,迎到高陽道上,想與苗振山、張玉瑾拚死,以酬李慕白知己之情,而成全俞秀蓮終生的幸。

  如今他簡略地把內心的衷曲都向李慕白傾出,雖然話才說完,傷處就是一陣劇痛,頭部發昏,暈了半天,方才呻吟著緩醒過來,但他的心中此時是快慰極了,便微睜開他那雙大眼,瘦臉上湧出微笑,向李慕白說:「李大哥,大英雄應當慷慨爽快;心裡覺得可以做的事,便要直接去做,不可矯揉造作,像書生秀才一般。還是那句話,俞家姑娘雖與我有婚姻之名,但我們卻一點緣分也沒有。我若活著也是無力迎娶她,何況現在我又快要死了呢!李大哥你既對她很有恩情,又有德嘯峰等朋友們給撮合著,你就不妨應允了,姑娘也可因此得個依靠。至於我,你應當認為我就是鐵府馬圈裡的小俞,不要想著我是什麼孟思昭!」

  李慕白本來聽孟思昭說了他以往的事情,心裡就像劍扎槍戳一般的難過,用自己全身的力氣都壓制不住那汪然的眼淚。本想要跟孟思昭去解說爭辯,表明自己當先與俞姑娘是毫無私情;甚至同行千里,彼此並未說過幾句話,你不應當以為我和俞姑娘就是有什麼難割難捨之處。同時又想對孟思昭表明,即使孟思昭死了,自己也不與姑娘成親。這並不是自己固執,實在是我們這多日的友情,和你因我而身受重傷之事,將使我終生痛惜,我還有什麼心腸再去娶俞姑娘呢?

  這許多話都憋在李慕白的心中,李慕白本要趁孟思昭神智清醒時向他說出。可是又知道孟思昭的性情最是激烈,或許他聽了自己的話,覺得不順耳,立刻能吵鬧幾句,然後氣絕身死,那樣,自己必更要終生悔恨了!想要不說吧,但心臟都像一段段的被割裂了。當下低著頭,咬著牙,兩隻手緊握著,那眼淚就像泉水似的不住地向下流。這時史胖子也在旁邊,他聽了孟思昭那些話,又見了李慕白這種情景,把他為難得也怔怔地一句話也不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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