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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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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功夫下到了,沒有打聽不出來的事。尤其謝翠纖也算是一時名妓,她跟徐侍郎從良,以及後來吃官司的事,都頗使人注意。所以就有人曉得,她們母女現在是住在粉房琉璃街她們親戚的家中。並聽說謝翠纖因為衙門裡受了刑,把臉給打壞,她憂鬱得病了,現在窮得連飯也沒有得吃。冒寶崑聽了,自己還不大相信,特意拿錢買了一個在寶華班當毛夥的人。這人把冒寶崑帶了去,冒寶崑就假說自己是李慕白的朋友,現在李慕白走了,他臨走時託付自己來看看她們母女。 本來冒寶崑是新賺了黃驥北的錢,置的一身闊綽衣裳;所以謝老媽媽一見,就喜歡極了,說了許多的恭維的話。並說:「我們娘兒倆,這幾個月時運壞極了。翠纖又病著,不用說請大夫買藥,就是吃飯的錢都沒有啊!幸而前些日子李大爺給我們幾兩銀子,這才能活到現在。翠纖也吃了不少的藥,再過些日也許就好了。」 冒寶崑點了點頭,大模大樣地說:「李大爺走了,不知什麼時候他才能回來了。他既然託我照應你們,我就不能瞧著你們挨餓受凍。明天我再給你們送幾串錢來,你先湊合著度日。等翠纖好了我再給你們想長久的辦法。」 說話時,望著炕上躺著的謝纖娘。只見她臉上雖然十分憔悴,而且有青紫的傷痕,但是眉目之間依然不減秀麗。纖娘此時眼角掛著淚珠,只是呆呆地望著冒寶崑,一句話也不說。冒寶崑看清楚了纖娘的容貌,就出門走了。當時就到磁器口慶雲棧內,去找苗振山,就告訴他說,他的逃妾謝纖娘的住處,已被自己給找著了。 單說這時謝老媽媽把冒寶崑送出門之後,她回屋裡後就向她的女兒說:「孩子,你也不用發愁了。李慕白總算還惦記著咱們。他離開北京走了,還託付這姓冒的來照應咱們。我看這姓冒的一定比李慕白還有錢。孩子,你的病也好多了,臉上的傷也不那麼看得出來了。明天你掙扎起來,打扮打扮,等姓冒的給咱們送錢來,你也應酬應酬他。只要盼著他能夠常來,咱們娘兒倆再託他給想法子。或是跟人,或是借點本錢再下班子去混事,總要找一條活路見才好。要不然,我這年歲……」 說到這裡,謝老媽媽想起被人打死的丈夫謝七;又想起女兒纖娘在寶華班那種綺麗的生活和嫁徐侍郎之後,出了兇事,打破夢想,遭官司,受刑罰,財物盡失,以及服侍女兒的病等等情狀,酸苦甜辣,一一想起,不禁也老淚縱橫,痛哭了起來。 纖娘也伏在枕畔,哽咽著說:「媽媽,你以為咱們娘兒倆,現在還有什麼活路兒嗎?咱們是死在眼前了!前幾天,李慕白來瞧我的時候,你沒聽他說嗎?那駐馬店的苗老頭子快到北京來了。苗老頭子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強盜,我爸爸叫他給打死了,我在他手裡也不知道挨了多少鞭子,受了多少罪!咱們娘兒倆又是逃跑出來的,他不定把咱們恨成什麼樣子呢!倘若他這次來到北京,訪查出咱們的住處,他還能夠饒咱們娘兒倆的活命嗎?」說到這裡,已然滿面是淚,顫抖得幾乎連氣也接不上。 謝老媽媽一聽她女兒說是駐馬店的苗老虎快要到來了,嚇得她連哭也不敢哭了,只瞪著眼說:「真的嗎?李慕白是說了嗎?」纖娘用被角拭著淚,說:「李慕白親自跟我說的。他跟那些江湖人全都認得,決不能說假話。再說,咱們早先在駐馬店的事情,我也沒跟他提過。」謝老媽媽怔了半天,就說:「苗老虎到北京來許是有別的事,大概他不知道咱們娘兒倆現在也在北京了?」 纖娘嘆口氣說:「只盼著他不知道才好;可是他認識的人多,怎能夠探聽不出來咱們娘兒倆的事情呢!據我看,剛才上咱們這兒來的那個姓冒的,或許是他派來的探子;因為我沒聽說李慕白認得這麼一個人!」 謝老媽媽一聽,嚇得更傻了,就道:「你這麼一說,李慕白也許沒走。現在我再到廟裡找找他去。倘或見了他,就求他救救咱們娘兒倆!」說著,張著淚眼望著她女兒。纖娘哭著,想了一會,就說:「唉!媽媽,現在李慕白也不能像早先那樣的關心咱們啦!」抽搐了一會,就狠狠地說:「其實就是苗老頭子來了,我也不怕他。這北京城是天子腳下,有王法的地方,他真能夠怎麼樣?至多咱們娘兒倆把命跟他拚上,也就完了!」 謝老媽媽見女兒又犯了那暴烈的性情,就急得鼻涕眼淚交流,結果想著還是找一找李慕白去吧。於是不等地女兒答應,就轉身出屋,急急忙忙地往丞相胡同法明寺去了。 謝纖娘越想越覺得剛才來的那個姓冒的形跡可疑。事到現在,沒有別的法子,只有等著苗振山找到時,跟他以死相拚吧。纖娘臥病多日,身體本來虛弱已極,當下趁著她母親沒在屋中,她打開那隻蘇漆枕頭,將她父親遺下的那把匕首取出來,就壓在褥下。本來纖娘自徐侍郎被人慘殺之後,所有積蓄的衣物錢財,全都被徐家的人扣留了。這漆枕、這匕首,還都是在將嫁徐侍郎之時,因為這件東西和一些破舊的東西,不便攜帶過去,就存放在她舅母家中,所以如今還在身邊。 這枕中的匕首,連謝老媽媽全都不曉得。纖娘也幾次想到情絕路盡,身世淒涼,不如就以此自盡,但終於是不忍一死,拋下窮苦孤零的母親。如今,逼迫在眼前的,不是窮困,也不是與李慕白情盡義斷,內心上的懺悔;卻是這惡獸一般的苗振山,眼看著就要撲到自己的身上,除了相拚或是自盡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謝纖娘躺在炕上,凜懼而又憤恨地想著。外面的寒風吹著破舊的紙窗,呼呼地發出一種驚人的響聲。纖娘閉著眼躺在炕上,心中痛得已然麻木了,真彷彿死了一般。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就聽得窗外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音,接著就見屋門吧的一開,這小屋裡進來三四個男子,其中一個是剛才走了的姓冒的;另一個就是纖娘恨在心裡,怕在膽上的那個吞舟魚苗振山。纖娘一見苗振山那張猬毛叢生的醜惡面目,立刻翻身坐起,渾身打顫,向苗振山問道:「你們,為什麼……闖進人家屋裡?」 苗振山瞪著兇彪彪的大眼睛,獰笑著,向謝纖娘道:「你這個娘兒們,在河南背著我跑了;來到北京下了窰子,勾搭了什麼李慕白,你覺得你的本事很不小的!今天,你可又到了苗大爺的手心裡了!」遂怒喝一聲:「看你還往哪裡跑!」說時,伸著一隻大手,猛向謝纖娘抓來。此時纖娘情急手辣,由枕畔摸著匕首,驀地向苗振山擲去。苗振山噯喲一聲,趕緊用手掩住左臉,那口匕首吧的一聲掉在地上。 苗振山左臉流著血,伸手抓住纖娘,回首向跟來的人喊道:「拿刀來,我殺了這惡娘們!」身後的人,就要把刀遞給他。纖娘這時也不怕苗振山了,就哭喊著道:「你殺死我吧!」苗振山正要接刀行兇,卻被冒寶崑從後面把他的右手揪住,勸道:「大叔,你別生氣,不可太莽撞了。現在既然把她找著了,難道還怕她再跑了嗎?大叔現在要是把她殺死,叫她的媽媽纏住,那倒不好了!」苗振山急得跺腳,說:「她見了我,不說點好的,反倒拿刀子險些扎傷了我的眼睛,我還能饒她?殺死她再打官司都不要緊!」說時掄拳向纖娘的頭上去砸。 這時候謝老媽媽到法門寺找李慕白沒有找著,冒著寒風回來,就遇見同院住的街坊于二。于二驚惶惶地向謝老媽媽說:「謝老嫂子,你回家看看去罷!有幾個大漢全都拿著刀,要殺你女兒呀。我現在找官人去!」 謝老媽媽一聽,魂都嚇丟了,趕緊往回跑。一進門就見有兩個兇眉惡眼的大漢,在院中站著。各屋裡的街坊全都藏起來,不敢出屋,她的屋中是一片怒喊和哭叫之聲。謝老媽媽趕緊撲進屋去,只見那臉上流著鮮血的苗振山,把蓬頭散髮的纖娘按在炕上亂打,如同老虎在攫一隻瘦羊似的。謝老媽媽哭喊一聲:「你要打就先打我罷!」撲過去,抱著苗振山的粗壯的胳臂。苗振山把胳臂一揮,罵道:「老乞婆!」謝老媽媽摔倒在地,頭撞在牆上昏暈了過去。 苗振山由地上拾起匕首,向纖娘的頭上就扎,卻被旁邊的冒寶崑和手下的人攔住。冒寶崑抱住苗振山的腰,口裡央求著說:「大叔,這可使不得!北京城不像別的地方,氣急了就可以殺人!」苗振山聽了這話,方才有點顧忌,就把胳臂放下,扔下匕首,左手拿著袖子擦臉上的血,向冒寶崑說:「你勸我不殺她,可是我這口氣不能出呀!」 冒寶崑說:「這事咱們可講得出理去。她是大叔的小婆子,她背著大叔跑到北京來當妓女;現在大叔把她找著了,她還敢持刀行兇,扎傷了大叔。就這兩件事情若是告在官裡,就能把她們母女押起來治罪。」 這時謝老媽媽緩過了氣,爬起身來,向苗振山哭著說:「苗太爺,你要是殺就殺我吧!我女兒總算跟你也過了一年多的日子。要不是怕你的鞭子,我們娘兒倆也不會逃跑出來。這兩年來,我女兒只要是一想起來苗太爺,她還是哭。她也知道苗太爺待我們恩厚。我們就盼著,只要苗太爺再仁慈一點,不再拿鞭皮子打人,我們娘兒倆不等苗太爺找來,就要回去了。在北京這一年多,下班子,應酬人,不都是沒有法子嗎?但分有一碗飯,或是苗太爺對我們開了恩,誰願意這樣兒呢!」 魔王似的苗振山被謝老媽媽油滑的嘴兒這麼一說,他不由也有點心轉。看了看纖娘,只見她雖然躺在炕上哭著,頭髮被自己揪亂,臉被自己打傷,但是她的愁眉淚眼,喘吁吁的嘴唇兒,還是有點兒迷人。尤其是纖娘露著兩隻藕棒似的胳臂,粉紅的舊小褂撕破了一塊,露出裡面的紅抹胸,苗振山不禁又有點心軟了。就暗想:幸虧剛才沒一刀把她殺死了,要不然此時一定有些後悔。遂就氣喘喘地說:「你們別到這時候又跟我說好話兒。苗太爺走了一輩子江湖,也沒叫人拿刀在臉上砍過!」 冒寶崑在旁見苗振山的氣消些了,就勸道:「翠纖也是一時情急,失了手,傷了大叔。她是大叔的人,死活不是由著大叔嗎?大叔若把她殺了,打官司還是小事;不過鬧得盡人皆知,於大叔的臉上也沒有什麼好看。不如大叔饒了她們,叫他們修飾修飾,過兩天跟著大叔回河南去。此次大叔對她們這樣的開恩,想她們以後再也不敢喪良心了!」 苗振山忿忿地想了一會,就點頭說:「我衝著你,饒她們的命。」又回首向謝老媽媽說:「我饒了你們,你們收拾收拾,過兩天跟我回河南去,你們聽見沒有?」謝老媽媽趕緊跪在地下叩頭,連說:「知道了!可是我女兒現在的病還沒有好,她起不來呀!」苗振山罵道:「起不來,我把她抬了走!」說著,又怒目望著纖娘,握著拳頭,彷彿氣還沒出完似的。又經冒寶崑在旁死拉活勸,才把苗振山勸出了屋子。 這時院裡住的于二,才由官廳裡把一個戴纓帽的官人找來。這官人一進門,就連聲問著:「什麼事?什麼事?」苗振山和跟他來的幾個打手,就要過去向這官人發橫。冒寶崑一面勸苗振山先回店房裡去歇息,一面過去向這官人拱了拱手,不慌不忙地笑著說: 「沒有什麼事。剛才出門的那位是河南省的苗大員外,現在是外館黃四爺把他請來的。因為這屋裡住的謝家娘兒倆,原是服侍苗員外的人。在一年以前,她們拐了苗員外許多銀錢,逃到北京來。這回苗員外來,才把她們找著。剛才跟她們鬧了一場。現在她們也改悔啦,應得過幾天就跟著苗員外回去,照舊服侍苗大爺。事情已然完了,老哥你就不用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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