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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那官人說:「我們衙門裡的人也都知道,決不能疑心到李爺的身上;不過那雅娥既說出李爺你的名字,我們頭兒就不能不派我來,跟你這兒打聽打聽。」李慕白冷笑道:「跟我打聽什麼?胖盧三雖然陷害過我;我心中雖也恨著他,但這種黑夜殺人的卑鄙行為,我李慕白卻不幹。何況我這些日都在病中,哪還有力氣去殺人?你們若不信,可以把貝勒爺府給我薦的大夫找來,問問他,我是真病,還是假病?」那官人連忙陪笑說:「我沒先跟你說明白了嗎?我們衙門裡誰也沒敢疑心到你的身上!」

  李慕白說:「既然這樣,那就問不著我。胖盧三、徐侍郎二人平日倚仗財勢,無惡不作,受過他們害的,不知有多少人。我李慕白因為在京有親友不能夠跟他拚命,別人可不見得跟他拚不來!」李慕白說話之時,十分激憤,又彷彿聞說盧、徐二人被殺,覺得很快活似的。那官人看這情形,李慕白顯然與此案無關,坐了一會,也就走了。

  在官人走後,李慕白就向小俞說:「你看,幸虧我病了這一場,不然我又得打殺人的冤枉官司了!」小俞說:「那也不能,因為那幾個女人明明看見兇手是一個胖子。」李慕白微微笑著,想了一會,便點了點頭,卻不說什麼,旁邊小俞問道:「那徐侍郎的外家翠纖,是與大哥相識過嗎?」

  李慕白見問,不由感到一陣慚愧,便嘆道:「兄弟,少年人最惹不得就是兒女的私情。我李慕白這半年以來,痛苦備嘗,志氣頹廢;以及遭遇坎坷,不幸的事情頻來,完全是因為一點兒女私情所致。現在我才明白,並且非常後悔。兄弟,你聽我一一對你說!」小俞久就想知道李慕白所經過的一些風流事情,當下微笑了笑,就坐炕頭,傾耳靜聽。李慕白先慘笑一聲,然後就說:「我今年曾遇見兩次情障,第一個女子,是我們鄰縣鉅鹿人,與兄弟你是同姓!」

  小俞一聽這話,立刻彷彿吃了一驚。臉上的顏色也改變了,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也發直了,越發注意地聽李慕白往下去說。李慕白倒並未留心,只慨然地往下述說,自己與俞秀蓮姑娘的那段情史。如何因為對俞秀蓮姑娘失了意,才致心情頹廢,結識了妓女翠纖;因此與胖盧三、徐侍郎二人結仇,被陷下獄;以及憂煩致病,都與這些事情有關。說完,表示自己深深懺悔,並說從此決不再惹情魔了。

  那小俞對於纖娘的事,他倒不甚注意。唯有俞秀蓮姑娘的事,確實彷彿刺激了他的心,他呆了半晌,才微微地笑:「我聽大哥這樣一說,那位秀蓮姑娘確實堪與大哥相配!」

  李慕白心中本來餘情未死,聽了這話,便嘆道:「我年已將三旬,所以至今未娶之故,完全是為要等待秀蓮姑娘那樣的一個人物。卻不想我福薄緣淺,姑娘早已許予他人。現在我是決無任何的妄想了,我只想設法尋找著那個孟思昭,使他們夫婦完婚,我的心裡就安慰了。至於我,尤其因為有了纖娘這件事,我立誓終生不提婚娶事!」

  小俞聽了冷笑道:「大哥,你何必這樣固執?那孟思昭既然離家不知下落,大哥何妨就娶那俞秀蓮姑娘為妻?」李慕白笑道:「兄弟,我李慕白雖然不才,難斷私情,但這種不義的事,我卻決不能作。即使孟思昭永遠沒有下落,或者知道他已不在人世了,我也不能娶俞秀蓮姑娘為妻。我寧願鰥居一生!」小俞聽了,不禁冷笑道:「大哥未免太固執了!」說完了這句話,他就站起身,出了屋子;在簷下望著庭中蕭蕭的秋雨,站了半天,方才進屋來。

  晚間,小俞把飯做好,二人吃了,然後點上燈,又對坐談話。李慕白總勸小俞不必這樣自甘貧賤,年輕的人既有這身本事,總應當找一個識主。又說:「鐵小貝勒雖然現在待你很薄,那是因為他不知道你;假若他曉得你的武藝能與我相敵,我想他立刻就能把你待如上賓了。」

  小俞卻搖頭說:「他既不留心我,我也不願意在他面前賣弄身手,以邀恩寵。再說,現在我已經改換了辦法,就是我打算等大哥的病體痊癒之後,我就離開北京到別處去!」李慕白趕緊問說:「兄弟,你打算到哪裡去呢!」小俞很遲疑地答道:「我要在江南去,找一個朋友。」

  李慕白聽了十分喜歡,說:「好極了,我也要往江南去,因為我雖然是直隸省的人,但是生在江南。我有一個盟伯父,就是江南鶴老俠客,我也打算拜訪拜訪他去。兄弟,等我病好了之後,咱們一同南下遨遊,好不好?」

  小俞卻搖頭說:「大哥不可跟我相比,我俞二是孤身之人,到處為家,而且什麼事都能作得;大哥卻在家鄉尚有叔嬸,而且自來到北京之後,名聲日高,朋友日眾,我望大哥你不要把這些事拋棄了。將來大哥能在此立一番事業,然後再與那俞秀蓮姑娘結成眷屬,方不負男兒的志氣。至於我俞二,是因為遭逢不幸,才這樣飄流落魄,也實在是沒有法子罷了!」

  李慕白聽了小俞這話,心中好生不痛快。尤其是小俞又提起了俞秀蓮,真叫李慕白不高興。同時覺得小俞這人是存心跟自己疏遠,相處這許多日,自己把身世和心中的隱情,全都詳細地告訴了他;可是他從來沒對自己說過一句真話,直到現在,自己還是只曉得他姓俞行二,連名字全都沒有。要說他是沒有感情的人吧,可是又不然,他對待自己卻是很懇切的,殷勤的。總之,這真是一個令人摸不著脾氣的,很奇怪的人。

  此時,窗外秋雨依舊簌簌地響,簷水像有節奏似的一滴一滴地,引誘著人們靜聽,又引誘著發愁。兩口寶劍黯然無色地掛在牆上,蠟燭燒得只剩了一點。李慕白身體疲乏了,剛要叫小俞把門關上睡覺;忽然小俞急忙站起身,一面向李慕白擺手,一面由牆上抽劍。李慕白也趕緊側耳靜聽,院中有很輕微的腳步之聲。因為有小俞在旁,李慕白很放心,用不著他自己起來動手。

  小俞把寶劍抽出,剛要撲出門外;忽聽窗外哈哈地一陣狂笑之聲,小俞趕忙問道:「是誰?」外面卻是山西的口音,答道:「是我!」說話之間,門開了,進來了一人,身穿著黑布緊身衣褲,頭上戴著瓜皮小帽。小俞和李慕白藉著黯淡的燈光,趕緊去看,原來是史胖子。不過史胖子卻不似往日那麼臃腫了,身上很俐落。當下李慕白坐在炕上,笑著說道:「史掌櫃,今天可露出你的本相來了!」

  史胖子微笑了笑,說道:「李大爺,咱們一向都是心照不宣;我現在來,是特意向你辭行!」

  李慕白聽了,一怔,接著冷笑道:「你倒真有本事!你把胖盧三和徐侍郎殺死了,你一走了事!你可知道,今天提督衙門的官人又來找我了嗎?」史胖子笑著搖頭道:「那不要緊,你李大爺現在有鐵小貝勒給你保鏢。就是你犯了案,也不要緊了。」說著一屁股坐在炕頭,就說:「李大爺,我現在有些話要對你說。提起我的名字來,大概你也知道;我就是山西的爬山蛇史健,在太行山一帶,混了十幾年,也頗幹了不少出名的事情!」

  小俞在旁邊一聽,他就是山西有名的俠客爬山蛇史健,不由多看了他兩眼。又聽史胖子接著說:「二年前,我在山西與幾個江湖朋友結了仇,他們幾個人一齊收拾我,我栽了跟頭。我就帶著一個徒弟來到北京,開了這座小酒館。本想就這麼再混些年,不必再跑到江湖上爭強鬥氣去了。可是不想又遇到你李慕白,你的武藝真叫我佩服!後來你受了胖盧三、黃驥北的欺負,又真叫我生氣,所以你在監獄的時候,我就前去救你,打算叫你越獄,跟我一同逃往江湖。可是不想你李大爺比我聰明,你卻專等著鐵小貝勒救你,不肯同我逃走,作一個黑人。所以從那回事起,我本想不再管你的閒事了。」

  李慕白不服氣地道:「那次叫你的夥計給我帶進一個鋼銼去,夜間你又擰開獄門的鎖去救我。在你固是好意。可是你卻不想,我在北京有親有友,如何能依你那主意去作?」史胖子笑道:「我並不是惱了你。你也看出來,我自從作了買賣就放了膘,要不仗用帶子纏著,我連房也爬不上去呀。」說話時,把胳膊上的鈕扣解開,捋開袖子。李慕白和小俞一看,原來他用黑布帶子已把渾身的胖肉纏緊,李慕白不由也笑了,小俞又在燭臺上換了一支蠟燭。

  史胖子說得慷慨起來,站起身,拍著胸脯道:「憑良心說,我史胖子這兩三年也不大願管閒事。可是胖盧三倚仗財勢,作惡橫行,我卻久就想要把他翦除。尤其是他們把你陷在獄中,他們趁勢把那翠纖搶了去,害得你這麼大的英雄得了相思病,這樣的事我看不下去。在昨夜我就到了校場五條,把那作惡多端的胖盧三和徐侍郎全都殺了,翠纖現在成了小寡婦,難道她還不嫁給你李慕白嗎?」

  李慕白紅著臉斥道:「你簡直是胡說。」

  史胖子笑道:「我也不叫你答情,反正我心裡的一些骯髒氣現在是都出了。現在我知道已有衙門裡的人瞅上我了,我不能再在北京住了,今夜我就走。可是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別以為黃驥北是好人!這兩天我方聽說,原來你那場官司,不但是胖盧三陷害你,黃驥北在其中也給你灑了不少毒藥。德五爺回到北京不到三天,就叫他給逼走了。現在聽說他又勾結了馮懷、馮隆兄弟,託了四海鏢店的冒寶崑,到河南去請吞舟魚苗振山、金槍張玉瑾,專為來跟你拚命。乾脆一句話,你李慕白要小心一點,張玉瑾的金槍、苗振山的飛鏢、黃驥北的笑裡藏刀,都不是好惹的。我告訴你了,我可幫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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