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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此時謝老媽媽出屋去了。纖娘聽了李慕白這話,忽然把雙手扶住李慕白的肩頭,她仰著臉,眼圈一紅,驀地流下淚來,一頭倒在李慕白的懷中。

  李慕白皺著雙眉,低頭看那捱在自己胸前的女人柔秀的髮髻。心裡卻緊蹙著、淒楚著,勉強戰勝自己的感情。把纖娘的頭扶起來,替她拭著眼淚,便微嘆著說:「這樣很容易糟踐了你的身子,你千萬不可再這樣了。你的傷心之處,我全都知道,以後有工夫咱們再細談,我必要給你想法!」纖娘聽了這話,更是哭泣得厲害,李慕白十分感到沒有法子可以勸解她。

  少時忽聽屋外有人說話,是纖娘的母親謝老媽媽說話的聲音。纖娘趕緊指了指椅子,讓李慕白坐下,她走到鏡臺前重新敷粉點脂,整理雲鬢。李慕白坐在椅子上,望著那面大鏡子裡的纖娘的芳容,見她眼睛依然濕潤潤的,心裡好生難過。這時謝老媽媽掀簾進到屋裡,說道:「他們底下的人說,前門大街有好些個人在那裡打架,都動起刀來,把人砍死了!」李慕白聽了,自然很是注意,但又想這與自己無關,便也不願詳細地去問。坐了一會兒,自己心中雖有許多的話,但彷彿對纖娘說不出來,便走了。臨走時纖娘還笑著說:「晚上可想著再來呀!」

  李慕白出了寶華班的門首,往西河沿走去。一面走,一面想,剛才自己想著搬到廟裡之後,就與纖娘疏遠了,現在卻完全打消了。纖娘實在是個可憐可愛的女子,她必有許多悲慘的心事,打算託付在自己的身上,可是我現在是什麼環境?我有什麼力量來救她呢?而且我一個青年男子,就這樣地為兒女的私情消磨了志氣,也不對呀!可是又想,假若能得到幾百金,為纖娘脫籍,叫她作自己的正式妻子,自己也是願意的。只怕表叔和家鄉的叔父嬸母,他們必不答應。

  一路尋思著,暗嘆著,回到元豐棧。剛一到門前,就見德嘯峰的車停在那裡。進了門口,就見店裡的夥計,迎著頭向李慕白說:「李大爺,快到你屋裡看看去吧!你認識的那位德老爺剛才在前門大街跟人打架,受了傷哩!」

  李慕白一聽,不由吃了一驚,心說:原來剛才在前門大街打架的是他呀!但不知他傷得重不重?當時趕緊走到屋裡,只見德嘯峰坐在他的床上,身上的衣裳都撕扯破了,右胳臂上浸著血色。德嘯峰一見李慕白,便問道:「你上哪兒去?」李慕白說:「我到我表叔那裡去了一趟,大哥,你跟誰打架了?傷得怎麼樣?」

  德嘯峰把右胳臂露出來,給李慕白看了看,卻是一處很深的刃物傷痕,鮮血流了不少;但德嘯峰彷彿一點也不覺得疼痛,就說:「他們十幾個人,把我的車圍住與我拚命,我只是一個人一口刀;雖然我的右臂上受了他們一刀,可是我也把他們砍傷了兩個人,其餘的都被我交到御史衙門裡去了。」說時臉上著傲笑。李慕白問說:「那些個人都是幹什麼的?他們與大哥有什麼仇恨!」

  德嘯峰說:「還提呢!就是因為那天咱們在燕喜堂聽戲,我不是為那個硬腿恩子,把一個高個的人,打得吐了一口血嗎?原來那個高個子名叫馮三,卻是春源鏢店花槍馮五的哥哥。他兄弟們是深州的有名的馮家五虎,兄弟五人全都武藝高強,大爺已經死了;二爺名叫銀駒馮德,在張家口開著鏢店;三爺就是被我打的那個人,名叫鐵棍馮懷,現在到北京才一個多月,住在他五弟家中。那花槍馮五,單名一個隆字,在北京開設春源鏢店已有六七載,為人武藝高強,一桿花槍,據人說可以敵得住銀槍將軍邱廣超;最厲害的乃是他家的老四,名叫金刀馮茂,是現今直隸省內頭一條好漢,連瘦彌陀黃驥北、銀槍將軍邱廣超,全都不敢惹他。他們那春源鏢店,所以名震遐邇,一些鏢頭時常在各處滋事,人家都不敢惹他們,就是因為有這金刀馮茂之故。」

  李慕白聽德嘯峰把這金刀馮茂說得名聲如此之大,他不由忿忿不平,便問道:「今天與大哥在前門大街打架,就是這個金刀馮茂嗎?」

  德嘯峰搖頭說:「不是他,今天若有他在這裡,我更要吃虧了。不瞞兄弟說,那天我打了那個人,後來曉得他是春源鏢店裡的鏢頭,我就很後悔,因為我實在不願意與那馮家兄弟結仇。這兩天所以我不到南城來,一來是身體不大舒服,二來也是防備著他們要找我麻煩。今天我在家裡實在呆不住了,又知道昨天你是喝得大醉走的;福子回去告訴我說,他把你送到寶華班去了。我怕你昨天因為酒醉,鬧出什麼事來,所以我才出城來。我還特意在車上帶著一口刀,以作防身之用;不想走在前門橋,就被春源鏢店的十幾個鏢頭把我給圍住,都拿著單刀、哨子棍,其中倒沒有馮家兄弟。

  「我起先跟他們講和,可是他們不聽,非要打我不可。當著街上許多人,我也氣了,就與他們交起手來,結果我雖然挨了一刀,可是他們比我吃的虧更大。後來有官人趕來了,那些官人都跟我認得,就把那十幾個人給抓走了;可是這麼一來,我跟馮家兄弟們的仇更大了。我想他們以後非要找尋我不可,我以後真不能常出城來了!」

  德嘯峰面上帶著憂抑之色,用一塊血斑斑的手絹擦著右臂上的血,又說:「我叫福子回去給我取衣裳和刀創藥去了。兄弟你知道,我鐵掌德嘯峰也是一條站得起來的好漢子,不要說受了這麼一點傷;就是把我的胳臂整個砍下來,我要是哼哼一聲,就不算英雄。春源鏢店裡的那些個鏢頭,連花槍馮隆都算上,我也不怕他。我只憂慮的是那金刀馮茂,怕他將來要找尋我,他認得許多江湖上著名的強盜,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到時叫我很難對付。」

  李慕白這時氣得面色發紫,便冷笑道:「大哥放心!無論是花槍馮隆,或是金刀馮茂,他們若找尋大哥,就請大哥告訴我,我可不怕他們!」德嘯峰說:「自然,以後免不了叫你幫助我!」李慕白遂又說自己要搬到丞相胡同法明寺去住之事,德嘯峰說:「那也好,你在這店裡住著,終非長久之計;我早就想叫你搬到我那裡去住,只怕你覺得拘泥。」李慕白說:「明天我先搬到廟裡住去,以後再說。」

  正自說著,德嘯峰家趕車的福子和跟班的壽兒,還有兩個僕人,一同來了,給德嘯峰拿來衣裳和刀創藥。德嘯峰就問說:「你們來這些人幹什麼?家裡丟了誰管呀!」壽兒說:「老太太跟太太聽老爺受了傷,不放心,叫我們請老爺趕緊回去,並叫我們多來幾個人。」德嘯峰冷笑說:「多來幾個人便怎麼樣?憑你們還能給我保鏢!」一面說著話,一面叫壽兒給他傷處上藥,這時趕車的福子和那兩個僕人退出去了。

  待了一會兒,德嘯峰敷好了藥,換上衣服,他彷彿忘了疼痛,也忘了氣忿和憂慮,並且不想走。

  他卻跟李慕白談起纖娘的事情了,知道李慕白昨天在纖娘的床上吐了,今天還去送緞子,德嘯峰不禁哈哈大笑,說:「這兩天我沒去,你們就弄得這麼熱,過些日我還要到東陵去一趟;等到我回來,恐怕你們早租了房子住下了!」李慕白究竟心裡慚愧,便說:「我明天一搬到廟裡去住,就不再上她那裡去了。」德嘯峰笑道:「明兒你雖然搬到廟裡去住,但你又沒有落髮出家,誰還管得看你逛班子去?」
  李慕白說:「不是,我很明白,那地方不宜久去;久去了難免要發生些難以解脫的事。」

  德嘯峰聽了微笑不語,彷彿心裡計算著什麼事。正在這時,忽聽趕車的福子跟那兩個僕人,由外面驚慌慌地走進屋來,福子說:「老爺,剛才這店裡的夥計說,那春源鏢店的掌櫃子,帶著十幾個人,全都拿著單刀木棍,在東口兒站著呢!大概是等著老爺。」德嘯峰聽了,似乎吃了一驚,李慕白就要由牆上摘下寶劍說:「我會會他們去!」德嘯峰擺手說:「兄弟,你別著急,容我想個辦法!」

  李慕白氣忿地說:「大哥還想什麼辦法?我去把他們打走了就完了;他們太欺負大哥了,簡直逼得大哥不能在街上行走了!」福子說:「要不然我去到官廳上,把官人找來?」德嘯峰冷笑說:「若用官勢壓人,我姓德的可不幹!」遂就很快決斷地說:「走,我見他們去!」站起身來,向李慕白說:「兄弟你陪我去一趟!」又轉臉向福子、壽兒等四個人說:「你們到時不准多管閒事,只在旁邊跟著,他們若打你們,你們也不准還手。」

  這時,福子和壽兒的臉全都嚇白了,李慕白就摘下寶劍,向德嘯峰說:「大哥,你現在受了傷,怎能再跟他們惹氣!不如我一個人去,把他們打走了吧!」德嘯峰搖頭微笑道:「不要緊,既然是那花槍馮隆在東口等著我,我索性去見他;想他是開鏢店做買賣的人,無論怎麼,也得講點理!」當下披上長衫,就往屋外走去,李慕白在後面跟著他。

  出店門口時,那店家和夥計,全都注目看著這位德老爺,想著他回頭見了那花槍馮隆,必有一場惡鬥,就有好事的人在後面跟著他們。這時李慕白也沒穿長衫,挽著辮子,手提寶劍,在德嘯峰的前面走,更是惹人注目。

  德嘯峰步行著,叫車輛和僕人在後面跟隨。才出了東口,就見迎面來了十幾個漢子,有的穿著短衣褲,有的叉著膀子,齊都搖搖擺擺地走過來,那為首的就是花槍馮隆。德嘯峰看這人年紀不過三十上下,身材不高,黑臉膛,穿著繭綢短褲褂,一臉的兇氣,空著手兒。旁邊的人給他拿著一桿紅穗子,桿上纏著花帶子的長槍。馮隆走到德嘯峰的面前,就瞪著眼睛喝道:「姓德的,站住!」德嘯峰站住腳步,冷笑著,向花槍馮隆說:「馮鏢頭,別這樣兒!咱們彼此都有個認識,有什麼話不妨好說?」

  馮隆瞪著眼說:「好說什麼!在戲館子裡,你把我三哥打得吐了血,到現在還睏在炕上不能起來;剛才你還砍傷了我們兩個人,仗著你們當官的勢力,把我們的十幾個人都抓去了。你這簡直是不叫我們馮家兄弟在江湖上混了。告訴你,姓德的!現在咱們說老實話。我的鏢店現在也沒有臉開了,我就跟你拚定了命吧!反正你是內務府有名的德五爺,我也跟你拚得著。來,這兒就是咱們兩人的墳地!」

  說著,由旁邊的人手中接過槍,抖起來,向德嘯峰就扎。李慕白趕緊上前,用寶劍把馮隆的槍攔住。馮隆瞪著眼,望著李慕白,怒問道:「你是幹什麼的?敢管我們的閒事?」李慕白說:「德嘯峰是我的大哥,你欺負他就是欺負我!你要打算跟他拚命,先得贏了我的寶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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