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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李慕白听了,心中自然是很不痛快,但在表叔面前,他不能说什么气愤的话。只得连连答应,并求他表叔在刑部对于德啸峰的官司要多加照应。祁殿臣说:“不用你托付。我们衙门里的人谁也不能跟德五故意为难,因为有的人是与德五有交情,有的人是想着别看德五一时倒霉,他总是内务府的人,有好亲友,家里又有钱,即使判了罪,将来也还能够翻身。”

  李慕白一听他表叔说刑部衙门里的人对于德啸峰并无什么为难之意,他就更放了些心。少时,同表叔、表婶告辞出门。本想要顺便打听打听纤娘的坟墓,以便前去吊祭一番,但又不放心德家,恐怕那黄骥北又使人去搅乱所以就赶紧坐着车回到德家。当日也没有人去找他,李慕白就在那书房歇息,未再出门。晚间他可依旧警戒着,可是也无事发生。

  又到了次日,李慕白在上午到刑部监里去看德啸峰。下午就有那小蜈蚣来找他,据小蜈蚣说:“我在茶馆里听见黄骥北手下的几个人说,黄骥北听说李大爷来了,这两日他就没有出门。并且因为李大爷在大街上打了冯家兄弟、撕扯了借据,把他真气得不得了。听说他现在亲自对外人说,他不跟姓德的干了,他专跟姓李的干了。他在这里有冯家兄弟和冒宝昆,还有一个新来的镖头五爪鹰孙正礼,并派人到涿州去请刘七太岁,到保定府去请黑虎陶宏和金枪张玉瑾等人,大概半月以内就可全到北京。他天天也在家里练护手钩,预备到时跟李大爷拚命!”李慕白听了,不禁微笑,傲然地点头说:“很好,我敬候他们!”遂就给了小蜈蚣几吊钱,叫他走了。

  李慕白知道现在黄骥北要想专跟自己斗,而且请的不过是那一帮人,他自己还天天在家里练护手钩,便觉十分好笑。不过又想着:黄骥北为人奸险异常,别是他故意在外面散布这些话,叫自己专心等着与他们决斗,其实他却在暗地里又要用官司来坑害我吧!因此便觉得自己行动确实应该谨慎些。

  当日孙正礼又来访李慕白,也谈说黄骥北现在正派人到外边去勾请人,专对付李慕白。李慕白依旧是傲然地回答,说是自己一点也不惧怕他们。孙正礼并且很慷慨地说:到时候他愿意帮助李慕白与那些人拚个死活。李慕白对于孙正礼自然也很感谢,说是到时必请他相助。孙正礼走后,李慕白也并未出门,德家也没有什么事故发生,这一日又算平安度过。

  到了次日,李慕白因为对于德家的事放了心,他就想今天应当到织娘的坟墓上去看一看了。看过之后,便应将纤娘的一切,完全抛去脑后,再也不作无谓的苦恼的回忆了。当下他带上纤娘自戕时的那支匕首,先坐车到刑部监狱看了德啸峰,然后坐车出前门到粉房琉璃街。

  一进了这条胡同,李慕白的心中便涌起了悲痛的情绪。想起去年来到这里看纤娘的痛,又想起在那天雪夜纤娘自戕之后,自己踏着雪回到庙中的情景,觉得真如同一场噩梦。车到了谢家门首,这时有一个男子正在那门前买油,却正是那于二。

  于二看见一辆车来了,车上又是李慕白,他就赶紧迎过来,叫道:“李大爷,好些日子没见你,你出外去了吧?几儿到的北京呀?”李慕白也不下车,只叫车停住,就问说:“纤娘的妈妈还在这里住吗?”于二说:“纤娘的妈妈也不在了,是去年年底死的,也是我们给发葬的。就埋在南下漥子义地里,跟她女儿的坟墓挨着。”

  李慕白一听谢老妈妈也死了,他又不禁叹息了两声。然后就问于二说:“你现在有工夫吗?你可以带我到纤娘的坟上看看去,我给她烧几张纸去!”于二连说:“行,行!我一点事也没有,我带着你去!”遂就把手里的油瓶子,交给街坊的一个小孩叫他拿回屋去。他连进去穿长衣也不穿,就跨上了李慕白的车,叫赶车的赶着,一直往南去了。

  出了粉房琉璃街,那就是宣南旷地,所谓“南下漥子”即在目前。此时正是三月初旬,桃李花正开,柳条儿也青了,地下野草如茵,坟墓无数,东风吹着尘土,在眼前布出了一遍愁黯景象。李慕白坐在车上就不住叹气,那于二跟他问那俞姑娘现在的景况和德五爷的官司,李慕白全不答言。少时走到一个彷佛小村落的前面,李慕白叫于二下车到一个小杂货铺里,买了几迭烧纸,然后于二又上车,就叫车偏东走。

  少时到了南下漥子,这附近什么也没有,只是地下无数的特别低矮残破的坟墓,并且有的连破棺材板全都露出来。于二跳下车来说:“就是这儿。”李慕白也下了车。他望着这些低矮残破的坟墓,不住地皱眉,就问于二说:“这里的一些坟墓,怎样全都没有人管呢?”

  于二笑了笑说:“谁管呀?这儿说是义地;其实就叫乱葬岗子。在这儿埋的全都是在窑子里混事的姐儿们。在她们活着的时候,穿绸着缎,擦脂抹粉,金银随手来随手去;熟客这几天来了,过两日又走了;陪着人吃酒席,给人家弹唱;还有比翠纤更标致的红姑娘儿呢!可是一死了,唉,有谁管呢?不过是由着领家儿的买一个四块板的棺材,雇两个人抬到这儿,挖个一尺来深的坑儿,埋了也就完了。过些日子,坟头儿也给风刮平啦,死尸也叫狗给刨出来了;没亲人,没骨肉,谁还照顾她们那把干骨头呢!

  “你瞧这些个坟,这顶多也就埋了有二年,以前的那些坟早就平了;要不然人家怎么说当妓女的是红颜薄命呢?李大爷,你没听人唱过妓女告状吗?那不是说:管抬不管埋呀!头上披着青丝发,底下露着绣花鞋。……”

  于二说了这一大遍话,他又唱了几句悲哀宛转的小调儿给李慕白听。李慕白的铁骨侠心抑制不住多情的眼泪,因就不禁凄然泪下。他并不是专哭谢纤娘,他却是哭普天下聪慧的不幸女子。他自己年近三十未娶,就是想要物色一个聪慧秀丽的女子;然而,他理想中的那些女子,都被人世给摧残了!黄土给埋没了!眼泪滴在地下。

  李慕白跟随于二走进坟地,于二就从南边数起一二三四五六七,他就说:“李大爷,李大爷;快来快来,这就是翠纤的坟!那边,就是谢老妈妈。”李慕白走近纤娘的坟上一看,只见坟下已生长了短短的青草,还开着一朵“三月蓝”;彷佛这棵三月蓝的野花儿,就是纤娘的幽魂所化生。

  李慕白凝神看着这朵野花,脑里回忆着自己与纤娘结识的经过。由去岁初夏与德啸峰偕访侠妓,华灯丽影,从此销魂;又想到那天在纤娘的床上呕吐,和在纤娘的枕中发现匕首,以及雨夜留宿,啼香笑粉,种种柔情,和后来纤娘下嫁徐侍郎,自己深夜去见她,遭受她的冷淡拒绝;更想到最后纤娘卧病,自己探病,纤娘刺伤苗振山,并自戕惨死的事情;从头至尾地一想。

  李慕白这就完全明白了,纤娘始终钟情着自己。因她恐怕自己也是苗振山的那一流江湖匪人,所以才发生后来的变故。到最后,苗振山死了之后,纤娘才明白自己不是那样的人。她那病恹恹的身子仍旧余情未死,还希望自己能怜爱她。可是在那时自己却因为孟思昭、俞秀莲的事太伤了心,所以不愿再在京中居住,因就说也许此后永不能再与她见面,她才至心灰意冷,再无生趣,才至以匕首自戕身死。

  “唉!这些事情到底怨谁呢?不怨她,因为她并非薄弱无情;也不能怨我,因为我对她并非毫无真情实意;只怨命运,只怨事情纠缠错误,只怨人世坎坷。彼此都是命苦,彼此都是受人倾害的人,才至彼此反倒不能了解。唉!这都是前生孽债,情海浩劫!”

  李慕白一面挥着泪想着,一面叫于二划开了纸烧着。李慕白望着那火光飞灰,强按住胸中的悲感,然后就探手去摸怀中,摸着了染着冢中人碧血的那只匕首。李慕白又发了一会怔,他并不取出那只匕首,他却取出两张银票来,就交给于二说:“去年为纤娘的事,你也很麻烦。那时我就想要谢谢你,可是因为我走的仓猝,就没有顾得,现在送给你这点钱,算是我替死的人给你道谢了。以后你若有工夫呢,可以到这里给纤娘的坟上添些土,只要不至叫她的尸骨露出来就得了!”

  于二接过了钱,请安道谢,并且笑着说:“李大爷,你放心罢!逢年按节我准到翠纤的坟上来添土,绝不能叫她像“妓女告状”唱的似的,那么没有人管!”他还要往下说,李慕白却挥手叫他走去,并叫车停在这里,他就一个人往南走去。

  往南走了一里多地,那边就是一片苇塘;芦苇初生,像针一样地一丛一丛的在那汪洋的水面露出。李慕白在塘边站立了一会儿,看得四下无人,他就由怀中取出那只匕首来,使出力量来远远的一抛。只见远处溅起了水花,李慕白随即转身走去,连头也不回。走到停车之处,就叫赶车的快走,回东四三条去。

  李慕白坐在车上,此时他精神奋起,已无刚才那凄恻悲伤之意。他极力想着营救德啸峰、对付黄骥北的办法,以摒除对于纤娘那已尽的情思。赶车的也莫名其妙,这位大爷是怎么回事?他只听李慕白的吩咐,就急急地赶着车走。

  车进了前门,经过东长安街。正要回东四三条去,李慕白在车上坐着,心里正痛快着,想着完了,身边的一切儿女私情全都结束了。现在只有德啸峰的友情未报,与黄骥北的争斗未决,然而那都好办。正在这时,车将要转过东四牌楼,忽然听得车后嗒嗒地一阵急快的马蹄声,是有人骑马赶来。

  并且马上的人发出娇细的、清亮的声音,呼道:“李慕白,李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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