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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小俞微笑了笑,说:“你我虽然都在年轻,都能使宝剑,而且能打个平手;但是彼此的身世与性情不同,我要把我的心事告诉你,你也不能明白。不过日后你必晓得,我俞二并非是与你交友不真实。”说到这里,他把后来拿上来的两壶酒全都喝了,但并没有一点醉意,就站起身来说:“大哥,我要回去了,明天我到庙里找你去,咱们再细谈!”说着一直出了酒铺走了,把李慕白抛在这里。

  李慕白发了半天怔,心想:小俞这个人,真是不近人情。莫非他跟史胖子一样,原本也是个江湖大盗,因为犯了重案,才避到铁小贝勒的府上隐身吗?可是又想着不像,以小俞那样的本领,若是偷盗,谁能捉得住他?他何至于这样冷的天气,连件棉衣也没得穿上?又何至于他要出外还发愁路费呢?这样想着,猜不出这小俞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疑虑了半晌,他忽然想起泰兴镖店的老镖头刘起云,人在江湖,认识的人必多──“我何不去拜访拜访他去,向他打听江湖上有什么姓俞的年轻英雄没有?再说刘起云与故去的俞老镖头和宣化府孟老镖头都是好友,我也可以顺便打听打听俞秀莲姑娘的近况和那孟思昭到底有了下落没有?”于是付了酒钱,出门雇上车,就往前门外打磨厂去了。

  少时,到了打磨厂泰兴镖店,见着了刘起云老镖头。刘起云见李慕白来了,很是喜欢,就说:“李老弟,多日未见,我净想看你去;只是忘了你住在什么地方。”李慕白说:“我也久想来看看老镖头,只因我打了一场冤枉官司,又病了一场,所以总不能来看你老人家。”

  刘起云说:“你打的那件官司,我也知道。当初我也很替你着急,后来听说德啸峰回京了,铁小贝勒又很照应你,所以我就放了心,知道他们必能给你想法子;可是还不知你出狱又病了。”李慕白叹道:“我这场病比那场官司还厉害,现在虽然病好了,可是身体还没有复原。”

  于是二人谈起闲话来,李慕白就提到现在江湖的一些有名英雄,就说:“有一个姓俞行二,外号叫小俞的人,不知老镖头晓得不晓得?”刘起云想了半晌,就说:“我知道江湖上姓俞的很少,我只认得故去的铁翅鵰俞老哥。至于江湖后起之秀,我可就不晓得了。”

  李慕白点了点头,遂又问刘起云,见着宣化府孟家的人没有?那孟思昭不知有无下落?刘起云就说:“前些日倒是由口外来了个老朋友,他说路过宣化府,见着孟永祥了。他的二少爷孟思昭,还是没有音信;俞姑娘还住在那里,俞老太太却听说病得很厉害!”李慕白听了一惊,心中很为秀莲姑娘难过,擎着一杯茶慢慢地喝着,良久不语。

  那刘起云忽然说:“李老弟,现在有河南著名的两位好汉,要到北京来会你,你可晓得吗?”李慕白冷笑着说:“莫不是那苗振山、张玉瑾二人吗?”刘起云点头说:“正是!四海镖店的冒六已然走了有半个多月了,大概快同着那苗振山和张玉瑾来了。”

  李慕白态度昂然地说:“要没有这件事,我早就往延庆去了,我在这里就是为等候苗、张二人。那苗振山与我倒素无仇恨,只是那个金枪张玉瑾,我知此人平日凶横已极,他曾将俞雄远老镖头逼死,他的妻子女魔王何剑娥也曾被我砍伤过,大概现在还押在饶阳的监狱里,我们二人因有此仇;恐怕见面非要拚个生死不可。最可恨的是那瘦弥陀黄骥北,他既然仇恨我,就何妨与我拚一下。他却在表面上与我假意交好,暗地里使尽了心机,要想陷害我,未免太是阴险小人的行为了!”

  刘起云道:“黄骥北向来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最佩服的是金刀冯茂,他负气而来,与你比武;败了之后,扔下双刀就走。现在回到深州安分守己地度日,连旧日的江湖朋友去找他,他都一概不见了。”李慕白一听,心中对金刀冯茂也很是抱歉,就想以后有暇,应当去看看他,交他那个朋友。

  当时刘起云和李慕白又谈了半天闲话,李慕白就告辞走了。到了前门大街,找到了一家估衣铺,按照小俞的身材,买了一身棉裤袄和一件长棉袍,又到别的铺子里给小俞买了鞋帽,预备明天送给小俞。拿着这些东西,迎着秋风,走回法明寺里。

  刚一进门,忽见有一个身穿青布棉袍的人,见着李慕白就屈腿请安,叫声:“李大爷,你好呀!”李慕白还认得,这人是东四三条德啸峰家的仆人,遂就问道:“你干什么来了?有事么?”那仆人一面陪笑,一面由身边取出一封信来,说道:“刚才由延庆来了一个人,是我们老爷派来的;给李大爷带来一封信,并说我们老爷也快回来了。”

  李慕白把信接过,给了仆人赏钱,那仆人道了谢就走了。这时李慕白十分欢喜,回到屋内,就把德啸峰的来信拆开看。只见信笺有好几张,上面写着核桃般大的字,是:

  “慕白老弟如晤:

  别来又将一月矣!小兄此番出都,虽奉官命,亦有私衷,容相见时再为细说!小兄临走时,我弟尚屈处狱中。沉冤未雪;惟以有小虬髯铁二爷之慨诺,小兄始敢放心而去,预料此信到达时,我弟必早已脱难矣。小兄来到延庆数日,与神枪杨三爷谈到我弟之事,被亦深为开心,且甚钦佩,亟欲在北京一睹我弟之英姿。此外,尚有一件可喜事,即系此处新来一贵宾,此人非他,即我弟梦寐不忘之人,侠女俞秀莲是也!……

  李慕白看到此处,不禁十分惊讶,赶紧又接着往下去看,只见是:

  “既然有此奇遇,小兄决为吾弟成此良缘。金钗宝剑,红袖青衫,有情人若成了眷属,我德五亦阴功不小。书遣出后,小兄与神枪杨三爷及俞秀莲姑娘。即同行赴都。关山不远,计日可达,老弟快办喜酒,以备我等畅饮!即颂大喜大吉!

  小兄德啸峰拜上,杨健堂慕名候安,俞秀莲裣袵。”

  李慕白读过德啸峰的这封信,既觉得德啸峰有些胡闹,又想着这件事奇怪。本来刚才听刘起云老镖头说俞老太太现在病得很重,怎会秀莲姑娘又一人离开孟家到外面来?莫非俞老太太也去世了吗?看德啸峰这信所说,彷佛俞秀莲姑娘已应允嫁给自己了;可是将来若再寻着孟思昭,那可又怎么办?

  想来想去,觉得无论如何,这件事是应允不得,不能由着德五这样荒唐着撮合。此时反倒把他的心弄得很难过,一个人坐在櫈子上听着秋风打窗帘,心中乱七八糟。

  半天,望了望墙上悬挂着的那两口宝剑,他又想起小俞来,暗道:小俞那个人是多么强硬,哪像自己这样情思缠绵,遇事不决。我真不能作一个好汉子吗?我真不如小俞吗?于是决定无论如何不能答应俞秀莲的婚事,别管他们来不来,反正我只要会过苗振山、张玉瑾之后就走。主意一决定了,便不再想,把德啸峰那封信就随手扔在桌上。出去吃了晚饭,回来就睡觉。

  半夜醒来,听得窗外秋风飒飒,远处的更鼓迟迟,孤枕寒衾,又倍感到寂寞凄凉。李慕白不禁又想到那憔悴于病榻之上,身受凌辱、苦难、穷困、孤零的谢纤娘;又想到那正在驿途上的素衣健马、身伴双刀、心怀幽怨的俞秀莲姑娘,不禁搥着枕头连叹了几声,便用被盖上头,抱着无限的愁烦睡去。

  到了次日,清晨在院中练剑,又到和尚屋内去闲谈了一会,极力想把心事丢开。到了午饭时候,小俞就找他来了。李慕白十分喜欢,就说:“兄弟,你来了。你先试试,看我买的衣裳,你穿着合式不合式?”小俞把棉衣试了试,倒还合体。又看见那新鞋新帽子,他就明白了,这一份衣帽,是李慕白特意给他买的,脸色微变了变,并不再说什么。

  此时李慕白又由桌上把那封信拿起来,递给小俞,说:“兄弟你看,德啸峰托人给我带来一封信,说是神枪杨健堂也要到北京来,并且……”说到这里,李慕白不由得像不好意思似的笑了笑,说道:“还有一件事,德啸峰简直胡闹!”

  小俞一面捧着信看,一面点头,他那大眼睛直直地彷佛要把信上的字一个一个都装到眼睛里。黄瘦的脸上也变了色,嘴唇紧咬着,不觉得发出啧啧的声音。看了半天,他才把那封信放在桌上,点头冷笑着说:“这是好事!”又拍下拍李慕白的肩头说:“我先为大哥道喜!”

  李慕白听了小俞这话,心中十分不悦,愕然说:“兄弟你看,这件事我如何能应得?而且俞秀莲姑娘也未必肯这样办。”

  小俞正色道:“这有什么作不得的?大哥既曾向俞秀莲比武求婚;又曾在半路上救她父女脱险,助她埋葬父亲,千里长途,把她母女送到宣化府。大哥对待俞秀莲,可以说是情深似海,义重如山。那孟思昭离家弃妻,生死莫卜,他对俞秀莲姑娘就算毫无恩义了。即使他再出头,只要他是个好汉子,他又能有什么话说!”说话时,激昂慷慨,斩铁断钉,彷佛他要逼着李慕白承认与俞秀莲有情,必须答应俞秀莲的婚事才成。

  李慕白看他这种神态,觉得非常诧异。本来这些日李慕白就觉得小俞的为人可疑,费了多日的思索、探问,始终没有猜出小俞是怎样的一个人。如今为了俞秀莲与自己这件事,这小俞竟向自己这样声色俱厉,慷慨陈情。虽然他还在笑着,可小俞那勉强的笑,毕竟掩盖不住他内心的悲痛。

  李慕白蓦然明白了,就像大梦初醒,又像摸着了一个宝贝似的。就趁着小俞不防,猛地抓住小俞的胳膊,哈哈地狂笑道:“兄弟,你把我李慕白看成了什么人?我李慕白岂是那样见色忘义的匹夫、混账吗!兄弟,你现在也不必再瞒我了;我早已看出你来了,你就是那我寻了多日,正寻不着的孟思昭。现在俞姑娘也快来了,正好,正好!”

  小俞一听李慕白指明他就是孟思昭,他的脸色骤变,赶紧劈手将胳膊夺过,转身向屋外就跑。李慕白笑着说:“兄弟,你跑什么?”一面说着,一面往屋外去追,追出了庙门,只见小俞早跑出北口去了。及至李慕白追出了北口,那小俞早没有了踪影。李慕白站在大街,东西张望了半天,心中十分着急,就想小俞莫非就这样走了吗?又想:小俞是个有骨气、讲面子的人,他在铁贝勒府虽然不过是个马夫贱役,可是他决不能不回贝勒府去说一声,就这样的走了;而且他现在手中无钱,大概也不能远去。于是赶紧回去取了帽子,就出门雇辆车,往铁贝勒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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