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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史胖子笑着向李慕白、小俞二人一拱手,说:“我走了,后会有期!”说时一直出屋,只听一阵风声瓦响,那史胖子就走了。

  这里李慕白不禁哈哈大笑,向小俞说:“兄弟,你说我李慕白的名头也不小吧,竟招得这些人嫉妒!你听刚才史胖子说,那瘦弥陀黄骥北,又托了个姓冒的,快把那金枪张玉瑾和苗振山邀来了。张玉瑾那人,我早就听俞老镖头说过;苗振山之名我还是初次听见。好极了,大概他们一来到北京,我的病也就好了。我倒要会会他们。”因又冷笑着,骂那黄骥北说:“好一个黄骥北!我在狱中时,你还去看我,原来你却是个口蜜腹剑的人呀!好,现在我也不去找你,等你把人请来时,咱们倒要斗一斗!”小俞却在旁默默不语,彷佛他对于这些事并不十分注意似的,把门闭上,他就睡去了。这里李慕白又是想着黄骥北的事情可恨;又想着史胖子的事有趣;却又觉得小俞的一举一动,全都颇为可疑。

  又过了五六日,李慕白的病就好了。小俞也就搬回到铁贝勒府的马圈去住,并不再来。这天晨起,李慕白穿着软绸的棉袄,戴着夹风帽,才出了屋子,就见迎面一阵风起,凉得透肤。李慕白不由打了一个寒战,低头看时,只见庭中砌下,已有不少的落叶了,心中不禁感到一种书剑飘泊,青春蹉跎之思。信步慢慢地走出庙门,就到了丞相胡同的北口外。只见史胖子的那间小酒铺,紧紧地钉着门板,凄凉得像一座坟墓。李慕白不敢在这里徘徊,恐怕有人认出自己是与史胖子素有交情,遂就雇上了一辆车往安定门贝勒府去。

  到了铁贝勒府,门上的人就把他让进去,在小客厅里坐了一会,那小虬髯铁小贝勒就出来接见。一见李慕白,他就很惊讶地说:“嗳呀,你真瘦了!”李慕白惨笑了笑,遂在铁小贝勒的对面坐下。

  铁小贝勒很恳切地问道:“你的病算是完全好了吧?”李慕白点头说:“就算好了。再休养几天,也就复原了。”又说:“我这场病多亏二爷看顾,并有那位俞二弟服侍我。”铁小贝勒点头说:“小俞那孩子倒还老实。就是听人说,他太懒惰。”

  李慕白一听,刚要为小俞声辩,并要告诉铁小贝勒,那小俞原是个武艺高强的人,决不可长久把他安置在马厩之中。可是又听铁小贝勒笑了笑说:“慕白,我也盼望你快些好了。你知道黄骥北派人请了河南的吞舟鱼苗振山、金枪张玉瑾,要来北京与你比武的事情吗?”李慕白面上一点也不显出惊诧之色,就问说:“二爷是听谁说的?”

  铁小贝勒说:“前天我见着了银枪将军邱广超,他对我说的。为此事,他很替你抱不平,特意去质问黄骥北。但是黄骥北给个不认账,不但说他跟你没仇,也没挨过你的打,并说跟你还是好朋友,你在监里时,他还看过你呢!”

  李慕白冷笑了笑,就说:“黄骥北几次跟我扳交情,倒不是假。可是谁知道他的心里是怎样?不过我虽刚刚病好,但也不怕他们。我本是想到延庆去,可是现在一有了这事,我又不能走了。我倒要等他把苗振山、张玉瑾邀来,看看那两个,到底是怎样的人物?”铁小贝勒也露出愤慨的样子,说:“对,我也愿意你给咱们争一口气!”

  二人对坐沉默了一会,铁小贝勒忽然又叹息了一声,说:“京城这个地方,真是人情险恶!外方来的人若是在此稍显才能,便要遭人所忌。譬如你,若不是认识我和德啸峰,现在不知道要遭人多少暗算呢!近来还有一件可气的事,因为你病得很厉害,我也没叫人去告诉你,就是那胖卢三和徐侍郎,在他们的外家那里被贼杀死了。他家的女人明明看见行凶的贼人是一个胖子,而且卢徐二人平日倚势欺人,结下的仇人也很多。可是黄骥北却又乘机害你,他跟提督衙门的人说凶手是你,为此事九门毛提督特来找我。我就说你现在病着了,我敢给你作保,因此才算没有事。”

  李慕白也把自己病尚未愈之时,衙门的官人找了自己一次事说了,然后也愤然道:“我未到北京之时,闻得黄骥北的名声,倒还很景仰他,想不到他原来是这样一个笑里藏刀的小人。我回头要拜访拜访他去,问问他为什么对我这样使尽了奸谋!”说话时,气得病后的苍白的脸上浮山紫色。

  铁小贝勒却摇头说:“你也不必去找他,你的病才好,不可又惹气。再说你也决见不着他。他自你出狱之后就不常出门,现在胖卢三、徐侍郎被杀的事一出,他更吓得不敢出门了。你只要以后防备他一些就得了。”

  李慕白口中虽不言语了,但心中依然怒气未息。又同铁小贝勒谈了一会,便告辞出了府门。又到马圈里去找那小俞,可是据马圈里的人说,小俞昨天出去的,直到现在没有回来。李慕白一听,十分惊诧,发了一会怔,只得雇了一辆骡车回南城去。坐在车上就想:自己怎么净遇见了这些奇怪的人?本来那史胖子就已神出鬼没地跟自己胡缠了一个多月,他倒是好心,想要帮助我,可是结果反倒几乎把我给害了。现在这个小俞,却比史胖子尤为蹊跷,不知他到底是个干什么的?车走得很快,少时走到前门外骡马市大街。

  李慕白坐在车里,也没放下车帘,往外看着那往来的行人和两旁的铺户。正自走着,忽听迎面有人叫道:“李老爷!李老爷!”李慕白望道旁一看,只见是一个年约半百的老妇人。仔细去看,才看出是纤娘的母亲谢老妈妈。只见她穿着一件旧缎子的短袷袄,冻得缩着手,手里提着一个药包。李慕白叫车站住,就在车上问说:“你作什么来了?”

  谢老妈妈哈着腰,走到车前,往南指着:“我跟翠纤搬出来啦,就在粉房琉璃街,她舅妈家住着。纤娘天天想李老爷,想李老爷想得都病了!李老爷,你现在没有什么忙事,到我们那儿歇会好不好!”谢老妈妈央求着这样说,样子是十分可怜。

  李慕白明白,徐侍郎死后,纤娘是下堂了。本想不再见纤娘之面,可是又想起自己在元丰栈住着的时候,有一次在西河沿东口,遇见她母女坐着车招呼自己,那时,她是多么恋慕。现在才不过两月有余,虽然自己失了意,受了坎坷,受了纤娘无理的拒绝,可是现在她已落得这样可怜。如今她母亲央求自己去,自己若是不去看慰看慰她,不独显得量小,而且也太薄情了!于是就点头说:“好吧,我看看她去!”下车给了车钱,就跟着谢老妈妈进了粉房琉璃街的北口。

  谢老妈妈这时彷佛高兴,腰也直起来一点了,一面走着,一面回头说:“李老爷,我们姑娘一定是跟你有缘分儿。自从你一走,我们姑娘就茶饭懒咽,连打扮也不打扮了;后来跟掌班的闹了别拗,我们就搬出来了。依着她舅妈,还要给她另找地方混事,可是那孩子哭天抹泪,说是决不再吃这碗窑子饭了,就等着李老爷回来。”

  李慕白一听,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说:这个奸诈的老鸨婆!她把她们母女下过一次水的事,全都瞒过不提了,以为我是不知道吗?同时又觉得谢老妈妈说的这些话可疑,莫非她们把我请了去,又叫纤娘跟我从良吗?哼,不用说有了徐侍郎那件事;就是没有,纤娘也是对我不诚心实意,我李慕白再也不惹那些情丝烦网了。

  走了不远,谢老妈妈在路东一个破板门前站住,门也没关着,谢老妈妈就说:“李老爷,请进吧,这就是我们的家,你可别笑话!”

  李慕白进了门,一看院子很是狭小,一地的脏水败叶,晒衣的绳子上搭着妖红怪紫的女人裤袄。虽不过六七间房子,可是看那杂乱的样子,大概住了许多家。有的屋里见谢老妈妈让进客来,就有两三个蓬头散发妖佻的女人扒着屋门往外看。李慕白晓得这院里住的大概都是些养妓女的。当下谢老妈妈来到西边一间小屋前,把那纸糊的破门窗拉开,就请李慕白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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