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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次日胖卢三到东城北新桥去找瘦弥陀黄骥北,就说自己托了人情,把那李慕白押在提督衙门了。以后若有什么江湖人叫我们纠缠,那时可得请你帮忙了。他说了李慕白被押的事,本想黄骥北听了一定喜欢,因为也算给他出了气;不料黄骥北却是微微地冷笑,说:“本来我与姓李的非亲非故,现他犯了案与我一点干系没有。不错,我跟他也曾比过武,他打了我一掌,可是我也打了他两拳,算是打个平手;后来我还要跟他比兵器,他可就不敢了,直向我央求;我看他是一个外乡人,怪可怜的,也就饶了他。”

  胖卢三一看黄骥北这个样子,只替他自己吹,却不提正经事,心里就有些生气,暗道:难道我胖卢三非求你瘦黄四便不成吗?接着又听黄骥北说:“不过以后要有什么小事,你们自管告诉我,我一定有办法。”胖卢三一听,心里才算痛快一点,又坐了一会,便走了。

  到了晚间,胖卢三就在校场五条,他的外家那里等着徐侍郎。他这个外家,名叫雅娥,也是由班子里接出来的姑娘。胖卢三因为家里还有一个姨太太,安放不下这个雅娥,所以就特在这里盖了一所精致的小平房,作为他藏娇的金屋。每次叫纤娘的条子,与徐侍郎见面,也总是以在这里的时候居多;并且现在商量着把纤娘接出来,也就住在这里,叫纤娘与雅娥姊妹相称。胖卢三和徐侍郎每天来这里取乐,以后他们就跟一家子一样了。

  徐侍郎是北京的名士,写一副对联都能卖几百银子,而且家产巨富,又是某王爷的老师,眼看就要放外省巡抚。胖卢三借着纤娘把他结识住,以后对于钱庄的买卖和官府往来上,都有很大的好处,所以今天他等候着徐侍郎,心里很着急。

  他的爱宠雅娥,一面在旁给他烧烟,一面磨着他,叫他再打一副金镯子,说道:“明儿人家翠纤过来,什么东西都比我多,就我是个穷鬼,我怎么见得起人家呀?”胖卢三笑道:“别忙,明儿我就叫利宝家来人,你要什么样儿的,多重的镯子,随便打。你就别再麻烦我吧!”

  雅娥一听,又敲到了一副金镯子,不由心里喜欢,赶紧又向胖卢三献媚。可是心里嫉妒着那纤娘,暗想:胖卢三虽是有钱,可是到底是个买卖人,无论怎么阔,也不能称“大人”;再说胖卢三又是个吝啬的人,得一分便宜,才肯花一分钱,哪能比得了那位徐侍郎?又是财主,又是大官!翠纤那丫头才命见好呢!一接过来就是阔夫人、官太太。

  胖卢三应了雅娥的镯子之后,未免有点心疼,刚要再强制着雅娥向自己献些媚,也好弥补损失,这时候院中忽然有人咳嗽,原来是徐侍郎来了。

  徐侍郎进了屋子还是咳嗽,弯着腰像个虾米。胖卢三坐起身来笑道:“我的老哥,你怎么才来呀!莫非我那两位侧嫂夫人拉住你,不让你出来?”徐侍郎一面咳嗽,一面说:“不是,不是!我腰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因为我昨天跟你订的约会,现在不能不挣扎着来。”说着一头躺在榻上。

  雅娥赶紧把烧好了的烟,递给徐侍郎。胖卢三便问徐侍郎的跟班旺儿跟来了没有?徐侍郎一面喷着烟,一面说:“来了,他在外头吧。”胖卢三就叫雅娥出去告诉旺儿,叫他到宝车班赶紧把翠纤叫来。雅娥出去,就跟那徐宅的漂亮小跟班儿的说话去了。

  这里胖卢三跟徐侍郎对面躺着抽烟说话,等了好大半天,纤娘带着她母亲谢老妈妈就来了。徐侍郎见纤娘的容颜,今天更俏丽了许多。穿的是元青绸袄,月白绸裤,真像嫦娥一般的淡雅素洁。徐侍郎立刻连腰痛也忘了,就笑着说:“昨天一天没见你,你的心口痛好了吗?”纤娘陪笑说:“好了,叫徐老爷惦记着!”谢老妈妈在旁说:“这孩子心窄,有时遇见一点不顺心的事,她就要心口痛!”胖卢三说:“以后好好调养调养也就好了。”

  纤娘半跪在榻上,拿起烟签子来,要给他们二人烧烟;胖卢三拦住她说:“你别累着了!交我们自己烧吧!”又回头向一个使唤的婆子说:“你搬两个小櫈儿来,叫姨太太跟翠纤姑娘坐下。”又向谢老妈妈说:“老太太,你随便坐,我不张罗你了!”

  当下那婆子在榻前安放了两个小櫈,雅娥靠着胖卢三,纤娘靠着徐侍郎,半躺不坐地依在那里。胖卢三忽然假作惊讶地,向纤娘说:“纤娘,我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那个李慕白吗?你猜他是个干什么的?”

  纤娘一听提到李慕白,脸上便泛起红霞,勉强笑道:“我听说他是个秀才。”胖卢三冷笑道:“什么秀才啊!原来他是一个江湖大盗!昨天案子犯了,叫九门提督衙门给抓了去了,一定非砍头不可!”纤娘一听,不由急得颜色改变。那边谢老妈妈,也惊诧的了不得,说道:“哎呀,看那么斯文的人,原来是个贼呀!”

  胖卢三冷笑说:“斯文什么?你看他凭着会些武艺,动不动就讲打人。打了我,打了黄四爷,还打了北京有名的几个镖头。天天什么事也不干,也要逛班子,也要穿好衣裳,究竟他仗的是什么?我早就疑心他;果然,昨天案子发了。原来他在外省就是强盗,来到北京之后也作了几桩大案。”纤娘听了,心里又是伤心,又是害怕,不由娇躯乱颤。胖卢三说:“衙门里早就打听出来了;李慕白作案子得的钱,全花在你的身上了。”谢老妈妈在旁说:“哎呀!我们不知道他是贼呀!”纤娘吓得流下泪来了。

  胖卢三说:“人家衙门不管你们知道他是贼不是,只要他在你们那儿花过钱,你们就得跟窝主同罪。”说到这里,他忽然转变口气,说:“可是你们也别着急,我跟徐大人早给你们打点了,衙门不至派人把你母女抓了去;可是你们不能再在宝华班住着了!”

  谢老妈妈赶紧央求,说:“卢三老爷,徐大老爷,您二位老爷千万可怜我们娘儿俩,求一求衙门……”说着也痛哭起来。胖卢三假意叹了口气,说:“我也替你们怪难受的。以后若不叫你们在班子里混事,你们不用说没吃喝,就是连住的地方也没有呀。”谢老妈妈赶紧乘机说:“上回卢三老爷不是提过吗?徐大老爷要收下我女儿作妾;我想那不但是抬举我们娘俩,也是可怜我们娘儿俩!翠纤,你快求求二位老爷吧!”

  胖卢三看了徐侍郎一眼,面上露出得意之色,彷佛是说:老哥,你看我卢三的手段怎么样?又见纤娘用手绢掩面在哭泣,真是楚楚可怜,心中不免又动了点妒念。想着:这么好的美人儿,我送给老头子去享受,未免太便宜他;转念又想,以后把纤娘接出来,也是住在自己这个外家里,日久天长,那还不跟自己的人一样吗?

  于是他故意作着不着急的样子,说:“要说把纤娘接出来,跟徐大人过日子,可真是你们娘儿俩的造化!不但纤娘享福,你的后半辈也一点不用发愁了。再说你女儿作了徐大人的姨太太,无论什么衙门也不敢再找寻你们。徐大人不久就要作抚台,家眷不便带,自然带着你女儿;到了外省,谁还知道你的女儿是班子出身呀!哪个官员不敬奉抚台的岳母呢!”

  谢老妈妈一听这话,不由破涕为笑,说:“嗳哟!卢三老爷,这话我可当不起呀!只要徐大老爷行好,收我女儿作个丫头,叫我作个老妈子,我们娘儿俩就这辈子也忘不了二位老爷的好处了!”

  纤娘见她母亲太卑鄙了。徐侍郎要纳自己为妾的事,已经提过几次,自己因为李慕白,曾寻思了几天,也没决定主意,到底是答应他还是不答应他。如今一看,以自己过去身世上的苦处,和现在李慕白案子的牵累,实在不容自己不屈身忍痛去给徐侍郎作妾,以保住母女的生命。这样一想,越发泪下如雨,呜咽不迭。徐侍郎用手抱住她,劝她不要哭。说:“什么事都好办,你就别哭啦!”

  胖卢三喷了两口烟,又说:“徐大人早就有意,我也跟你们提说过两回;可是纤娘是含糊其辞,也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现在既有李慕白的那件事出来,徐大人叫我问明白了你们,纤娘要是愿意跟徐大人从良呢,那么由明天起,你们就搬出宝华班,在公兴店找一间房子先住下。三两天内就叫徐大人把你母女接来,就住在我这儿。那西房三间纤娘住,东房两间谢老妈妈住,一切家具都现成,再雇上两个老妈子,足能服侍你们。纤娘虽然没有身价,可是徐大老爷说过,拿出二千两银子来存在我的柜上,把折子交给她自己。这都是说纤娘愿意的话;假若纤娘要是不愿意呢,那我也得告诉你们,徐大人可是作官的,不能再认识你们这跟大盗有牵连的人了。”

  谢老妈妈在旁,又是喜欢,又是害怕,赶紧走过来,向纤娘说:“姑娘,你就答应徐大老爷吧!快给徐大老爷、卢三老爷谢恩吧!”当下纤娘抽抽搐搐地把眼泪擦净了,就说:“徐大老爷这么抬爱我,我怎能还不愿意呢?我跟我妈明儿就搬出宝华班去。”胖卢三一听纤娘娇滴滴地说出这样话来,不由得哈哈大笑,拍着徐侍郎的肩头说:“老哥,我这个媒算是作成了,就等着喝你的喜酒来了!”

  当下纤娘向徐侍郎向胖卢三行礼道谢,雅娥和老妈子也向徐侍郎道喜。徐侍郎喜欢得直咳嗽,腰又痛起来了;可是他挣扎着精神,先问谢老妈妈在外头还有什么欠的账没有?谢老妈妈说:“账倒没有多少,就是在班子里使了一百两银子,外头还有点零碎的帐,算起来共也合不到二百两银子。”

  胖卢三说:“这算不得什么,明天你叫她们开个账单,到我西柜上领钱去得啦。”徐侍郎又笑着问纤娘要什么东西?纤娘摇头说:“我也没有什么可要的,衣服首饰,我现在还够用的;再说现在就是做什么东西,也来不及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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