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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第十二回 雨夜留髠魂销香褥枕 庵堂试武举打瘦弥陀

  李慕白一个人出了东四三条的西口,顺着大街往南走。这时天上黑云如墨,一颗星星也没有,隐隐闻得天空雷声,街上的行人车马都快走疾驰,恐怕被雨淋着;李慕白却雇上一辆往南城去的车往韩家潭去。

  到了宝华班门首下了车,那雨已然下得很大了。李慕白进了门,毛伙喊了一声,李慕白就上了楼。只见纤娘屋子只是里间灯光,外屋却是很暗。李慕白到了屋门前,故意把脚步放重些,只听纤娘母女正在屋里谈话。

  李慕白隔着帘子向里面叫道:“纤娘!”里屋谢老妈妈问道:“是谁呀?”又听纤娘的声音说:“大概是李老爷来了。”谢老妈妈持着灯,到外屋来。此时李慕白已进屋来,谢老妈妈迎面笑着说:“真是李老爷来了!”李慕白笑了笑,因见纤娘没迎出来,他就到了里屋。只见纤娘坐在床沿上,见李慕白进来,并不起身,脸上似带幽怨之色。斜着眼睛看了看李慕白,说:“李老爷,你还上我们这儿来呀?我还当是你作外官去了?”李慕白笑道:“作外官?我这辈子什么官也作不了啊!”就在杌櫈儿坐下,谢老妈妈给倒过一杯茶来。

  这时窗外的雨声淅沥,下得更紧;雷声依旧像辘声似地响着。李慕白向纤娘笑着说:“你别怪我,这两天我实在忙得厉害;一来是我搬家,二来是德五爷要我给他办点事。”说话时看了看纤娘的芳容,似乎带着点笑色了。李慕白就又说:“我有三天没来了,就真彷佛有三个月似的,心里总不安,所以今天虽然下着雨,我也抓工夫来了。”

  纤娘听到这里,不禁嫣然微笑,带着一种浓情蜜意,向李慕白问道:“你今天既是抓着工夫来的,一定又很赶忙着走呀?”李慕白摇头说:“不,我现在没事了。家也搬了,朋友要我辨的事也都完了,以后就可以天天来了。”说到这里,心里觉得说错了。哪能够天天地来呀?纤娘听了他这话,却很是喜欢,就笑着说:“你说天天来,我可不信。不过今天下着雨,也没有什么客来,你就先别走了!”

  李慕白点头说:“我不走,半夜里我再回去都行。”纤娘笑道:“不怕李太太盘问你呀?”李慕白听了这话,不由脸上一红,笑着说道:“我没告诉过你吗?我到现在二十余岁,还未成家,这次到北京也只是我一个人。以前住在店里,前两天才搬到丞相胡同庙里住去。”

  纤娘并不知李慕白是个尚未成婚的人,如今听他一说,彷佛有些惊讶,便问道:“李老爷,你为什么不娶太太呢?”本来这是李慕白唯一伤心的事,旁人要提起,他心中都要难过;何况如今问他的又是这已经用情丝缚住了他的谢纤娘。当时李慕白心中一阵疼痛,真像要呕出一口血来。勉强忍了一会,便拍着膝头,长叹道:“不要提了!那是我的伤心事!”

  纤娘听了这话,怔了半天。李慕白恐怕纤娘错会了意,又见谢老妈妈出屋去了,才又叹了口气,说:“这话我只能对你说,朋友们全不知道。我自幼便拿定主意,非才貌好的女子不娶,所以有亲友给说了几个姑娘,我总不中意。后来我认识一位姓俞的姑娘,这位姑娘才貌双全,她也看得起我,她的父亲也待我很好。”纤娘在旁边听得入神,就插话道:“不会请位媒人,一说不就成了吗?”

  李慕白作着苦笑,摇头道:“不行,不行!人家的姑娘从小时就已许配人家了!”

  纤娘听了,也不禁为之变色,用眼注视着李慕白;只见他一手靠在桌上,支着头,彷佛有无限忧愁。纤娘觉得这位诚实又多情的人,是十分的可怜!不由眼睛有些湿润。旁边的李慕白此时是感慨万端,又要向纤娘说,自己在俞姑娘之外,看见的美女子就是她。将来愿设法为她脱籍,结为夫妇,自己宁可娶一个秀丽多情的娼妓,也不愿娶那粗俗蠢陋的村女,但是这点总觉得不能出口。二人就相望无语,脉脉传情。

  此时窗外雷雨依然咆哮着。楼下传来了笙歌,不知是哪个妓女在那里唱着?声音柔细凄惨,彷佛是风雨中的啼鸿一般。纤娘不禁凄惨地落泪,用手绢擦了擦,心里想起一句话来,刚待向李慕白去说;忽听她母亲进屋来了,手里又拿着一张红纸条子。李慕白晓得一家又是哪位阔客,要叫她去;看着纤娘那可怜的样子和外面的狂雷暴雨,心中未免气愤。

  只见谢老妈妈拿着红纸条子,向纤娘说:“卢三老爷打发车接你来了,说是徐大人在那儿等着你呢?”纤娘皱了皱眉,说:“这么大的雨,他们还叫我去!妈妈告诉他们,就说我今天病了,不能出去!”谢老妈妈说:“那如何使得?人家徐大人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你一不去,不是就把人得罪了吗?再说徐大人若听说你病了,一定不放心,又叫卢三老爷看你来!”

  纤娘听她母亲这样地说,她才微微叹了一声,站起身来,向李慕白说:“李老爷在这儿等一等,我一会儿就回来!”李慕白点头答应,谢老妈妈见她女儿把李慕白留在这里,自然不大高兴;但又想李慕白曾送过她们几十尺缎子,又是个常来的客,所以也不敢得罪,就说:“李老爷你可别走,要是累了,躺在床上歇歇!”李慕白摇头说:“我不累!”当下纤娘对镜理了理云鬓,就跟着她母亲下楼去了。

  纤娘母女去后,李慕白独自倚灯闷坐,听外面雨声雷响,十分烦恼。想这个地方,自己本不应常来,大丈夫也应拿得起,放得下;但是不知为什么,纤娘的芳姿柔情和那种可怜的情态,竟使自己难割难舍。想不到自己经过了俞秀莲那场若有情而无情的因缘之后,又遇见这场孽债。自己现在依然困顿,毫无发展,将来还不知怎么样呢?又想:自己来到这里几次,都遇见那个徐大人叫她的条子,大概就是德啸峰所说的那个徐侍郎。此人因为身有官职,恐怕御史查觉参奏,所以几次都是把纤娘叫出去会面;可是那卢三老爷在其中又是作什么呢?莫非是那在南城开着六家钱庄的胖卢三吗?由此又想:纤娘既然认识这许多贵客,她却向我又是这样有情,不知是什么缘故?

  想了一会,觉得身体疲乏,便躺在纤娘的床上,信手拉过一个枕头来。这枕头是苏漆的凉枕,有一尺多长,李慕白觉得很是沉重,便不由觉得诧异。拿过来一看,原来这个苏漆木枕,里面却是空的,可以置放东西,就像匣子一样。

  李慕白见没有锁着,未免起了好奇之心,就将枕头套解开。打开枕头匣盖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原来里面并没有什么钗环之属,却是一口八十长的明亮亮的匕首。李慕白赶紧把匣盖盖上,枕套系好,心中觉得十分惊诧,暗想:纤娘一个作妓女的人,为什么在枕头中暗藏匕首,莫非她真是什么侠女之流么?

  呆呆地想了半晌,觉得纤娘这个女子的行动和情态,有许多可疑之处。大概她本身必有一段伤心之事,如今堕落烟花,实非得已。她对自己又是那样情意锦锦,或者她是知道我李慕白平素的为人,想要委身于我,以为她解决什么为难的事情吗?这时窗外雨声渐微,淅淅地越发使人心中愁惨。屋中灯光摇泄照到红纱帐上、紫罗被单上,显出一种神秘的景象。楼下的歌声已断了,四下没有什么喧笑言语之声。

  又待了一会,忽听楼梯一阵响,李慕白赶紧躺在枕上,假装睡熟。此时帘子一响,脚步声已进到屋里,果然是纤娘回来了。纤娘一进到里屋,就说:“哟!李老爷睡啦!”说着就由床上揭起被来,要给李慕白盖在身上;李慕白却揉着眼睛慢慢坐起来说:“我才躺了一会,不知不觉就睡了!”纤娘说:“你要睡就再睡一会吧!”

  李慕白站起身来,由谢老妈妈的手中接过一杯茶,一面喝着,一面笑着说:“天不早了,我也得回去了!”说着就抖了抖衣裳,要走;却被纤娘一手拉住。只见纤娘的芳容带着红晕,眼角蕴着深情,似怒似笑地向着李慕白说:“雨还没住,街上难走极啦!你今儿真好意思回去吗?”

  李慕白被这话问得脸也红了,就被纤娘按在椅子上坐下,娇媚地笑着:“今儿无论如何,不许你走!”李慕白心情若醉地望着她,不由也笑了笑。此时窗外雨声淅淅,直下了一夜,直到次日早晨还没住。李慕白叫了一辆车,才回法明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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