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度庐 > 宝剑金钗 | 上页 下页
二三


  德啸峰说:“这就是了。我是因为在这里有些地租子,现在正闹着纠葛,所以我才亲来料理。大概再过一两天,我就回去北京去了。我住在东四牌楼三条胡同,路北一个大门,那就是舍下。李兄到北京之后,如若有暇,可以到舍下去坐坐。”李慕白说:“我到北京之后,一定要到府上去拜访。”德啸峰又问到李慕白与那魏凤翔比武的事。

  李慕白因见德啸峰为人直爽慷慨,不似什么奸狡之徒;就把自己的来历,大概说了一番。又谈到居庸关遇着强盗,以及自己故意要斗一斗那赛吕布魏凤翔的事情。铁掌德啸峰听了,不禁越发敬佩,说道:“这样说来,李兄你竟是个文武全材,真可当儒侠二字无愧了。”李慕白笑着说:“德大哥太过奖了,兄弟哪里当得起儒侠二字?本来我学书学剑,一无所成,才来到北京想托亲戚谋个小事,哪里敢在北京这大地方逞什么英雄?不过我听说现在京城里倒很有几位武艺高强的人;将来如有机缘,倒想会一会他们。”

  德啸峰说:“若论武艺,我们北京现在倒有几位,就举最有名的说,现在北京的小侯爷银枪将军邱广超,那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还有外馆黄家的瘦弥陀黄骥北,慷慨好义,更是出名的侠士;铁贝勒府的小贝勒铁二爷,外号人称小虬髯,武艺更是高强。我跟这三位虽然都认识,但也不过遇着红白喜事,赶一个人情,深交往却没有。因为人家是富贵门第,咱们也不便高攀。”

  李慕白说:“他们有钱的人家能够花钱请名师,而且有的是闲工夫练习,自然武艺要好了,可是若走在江湖上,就不知怎么样了。”

  德啸峰说:“邱小侯爷曾跟着他父亲出过一次兵,很立了些功劳。不过他是不愿意作官,要不然至少也得作个总兵。瘦弥陀黄四爷也常到口外去,口外那些强盗没有一个不闻风远避的。由此就可知他确实是有真本领,并不是徒有虚名。”

  李慕白听了,对这邱广超和黄骥北越发敬慕,暗想:我到了北京之后,非要会会这两个不可。当时德啸峰和李慕白又谈了一会儿;他便告辞,回他的屋里去了。李慕白吃过了早饭,便给了店饭钱;把马备好,先到德啸峰屋内去告辞,然后就牵马出了店门。

  德啸峰把他送出门口,很诚恳地说:“咱们到北京再见吧!”当下二人拱手作别,李慕白就上了马,离了沙河城,往北京走去。因为雨虽住了,但路上泥泞难行,又加着天气太热,所以当天走不到北京了。

  到了清河镇,天已黄昏,李慕白就找了店房,歇了一宵。次日清早再往南走,有八九点钟时候,就看见了北京的城垣。只见形势壮丽,人烟稠密,真不愧是历代名都。李慕白素日听说北京城的人是最爱笑话人的;而且有许多地方,不许骑着马走;所以一到德胜门前就下了马,把青洋绉的大褂取出穿上,帽子戴得端正些,牵着马进了城。就想:自己的表叔祁殿臣住在南半截胡同,大概一定是得往南走了。可是北京城之大,要凭着自己瞎找,一定是找不到的;于是就向路上的人去问。

  那人倒很和气。说道:“这儿是德胜门大街,南半截胡同在顺治门外,离这儿可远啦!我要告诉你,我也找不着,你也找不着。干脆你就一直往南走,那里有一条胡同,叫蒋养房;由蒋养房一直走,出了西口儿,就是新街口;在那里往南就看见顺治门啦。可是看见虽然看见啦,要走可还得走十里地呢。”李慕白听这个人指手画脚地告诉了自己半天,自己还是不大明白,只得道了声“有劳!”遂就牵马到了德胜桥,又向人打听,才找到那蒋养房。

  走出蒋养房西口,就见街上的行人益多,两旁的铺户益加繁盛。李慕白见有人在街上骑着马走,自己遂也上了马,顺着大街一直往南走去。走过了西四牌楼,就看见对面远远有一座城楼,十分的巍峨壮丽,心说这一定就是顺治门了;于是一直走去。走了半天才出了顺治门,然后再下马去向人打听;原来那半截胡同已离此不远了。李慕白因为自觉得满面风霜,不便立刻去见表叔,遂就向人问附近哪边有店房?有人指告他说:“这条胡同叫赶驴市,一直往东就是西河沿,那儿有几十家店房呢!”

  李慕白遂就找到西河沿,看见那里真是店房不少。不过都是高门大户,比小县城里的县衙门还威风得多,挂着“仕宦行台”等等的金字招牌。李慕白心说:我又不是做官的,这种阔店房住不起;而且叫表叔知道了,也必说自己太浪费。于是在附近找了一家小店房,字号叫元丰店。遂就进去,把马交给店家,找了一间小房间。洗过脸,换上一身裤褂,外罩青洋绉长衫,穿上一双薄底靴子,戴上青纱小帽,手拿上一柄折扇。跟店家打听明白了往南半截胡同去的路径,遂就出了店房,顺路走去。

  好容易才找到那南半截胡同。进了胡同,打听到那祁主事的门首。一看是一个青水脊的门楼,门框上钉着“善德堂祁”的红漆金字的小牌子。李慕白晓得这是姑母家的堂号。看大门开着半扇,遂就上前打门。少时里面有人答应了一声,出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穿着月白大褂,黑纱坎肩的人。就问李慕白找谁?李慕白看这个人大概是表叔的跟班,遂就说:“我姓李,是从南宫来,这里的祁老爷是我的表叔。”那跟班的赶紧请安,笑着说:“原来你是李少爷。我们老爷跟太太这些日子净盼着你呢。你请进吧!”一面说着,一面在前带路,回道:“南宫县的李少爷来了!”

  进了屏门,到客厅里。李慕白一看,屋里不过陈设几张榆木擦漆的桌椅,挂着几幅字画,并没有什么富贵气象;李慕白就晓得自己表叔的居官一定很是清廉。那跟班请李慕白在这里坐了一会儿,他就到北房里去回禀。待了一会,又进到客厅来说:“老爷、太太请李少爷到上房去见。”

  李慕白站起身来,用手整了整衣服;就跟着那跟班的,恭恭谨谨地到了北房里;就见这屋里倒还华贵些。李慕白的表叔祁主事坐在一张乌木椅上;李慕白上前深深打躬,并说自己的叔父、婶母和姑母全都问表叔、表婶好。这时那祁主事的夫人杨氏也由里间出来,说:“侄子,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呀?几时起家里动的身呀?”李慕白见问,不由脸上微红,说:“我倒是上月从家里来的;可是在半路上病了几天,所以今天早晨才进城的。”祁主事点头说:“我看你脸上的颜色就不好,你坐下吧!”

  李慕白等表婶落了座,自己才在旁边的板櫈上坐下;就见祁主事彷佛不太高兴似的,一手挥着鹅毛扇子,一面说:“我在四年前,回家去过见你一次;现在你倒是比早先身材高了,可是瘦了,大概是你不常出门的缘故。本来从去年你姑妈就托人带信来叫我给你找事,可是你知道,我不过是一个小京官,虽说在刑部里,可是我又不像别人那样会抓钱,所以名儿主事,其实穷得很。现在当朝的一般贵人,我也没有什么来往;你又不是生员,没中过举,要想给你找差事,实在是不容易!”

  祁主事说一句,李慕白应一声是,同时心里十分难过。又听他表叔说:“好容易在前些日,部里文案上死了一个先生,可以借着这机会,补上一个人;恰巧我认得一个正往大名府有事,我就叫他带去一封信;本想你见了信就赶来,没想等了你半个多月你也不来,人家就补上人了。也算你时运不济,把这么好的一个机遇又放过去了?”

  李慕白听了,倒不为此事惋惜。只是想到自己的将来难办,已经来到北京,自然无颜再回乡里;可是在这里长期住闲也不行,因此不由把眉头皱了皱。祁主事又问:“你没带着什么行李吗?”李慕白说:“就有一匹马和一个包袱,现在店房里了。”祁主事又问住的是哪一家店,李慕白就说是西河沿元丰店。祁主事沉思了一会儿,就说:“你先在店里住着吧,我这里也没有宽余房子;而且有你两个表妹,你在这里住着也拘束。有工夫写几篇小楷来,我看一看然后再给你想法子;你若没钱用时,可以跟我说。”

  李慕白连连笑应,又跟他表叔、表婶谈了几句话;因见他表叔坐在那里打了一个呵欠,心说,天气热,大概表叔要睡午觉,自己不便在这里打搅,遂就向表叔表婶告辞。那祁主事也不多留他,就说:“明天你再来,顶好在下午三四点钟左右,那时候我正在家。”李慕白连连答应,跟班的把他送出,说:“李少爷,明天来呀!”李慕白点了点头,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北走去。

  一面走一面暗暗叹息,心说:我李慕白怎么这样时运不济?虽然那刑部文案的小事,就是让我去做,我也不屑于做,可是现在竟落得落拓京华。虽说表叔说是我用钱时,可以向他开口;但我难道真能向人家伸手要钱花吗?走到菜市口,找了一家纸店,买了两个宣纸的白折子和一枝写小楷的笔;手里拿着这个东西,却比拿宝剑还要重。心说:这笔墨真害了我了!我若像我父亲,一口宝剑,飘泊天下,那也倒痛快;现在呢,至多仅在衙门里去写公文,若果干几年,恐怕把我的青年壮志都给消磨了!

  回到店里,把纸笔向桌上一掷,并不去写小楷。吃毕午饭,倒在床上就睡,直睡到黄昏时候。晚饭以后,到前门大街游了游;看那商铺繁华,行人拥挤,倒也略略开心。少时回到店房里,独对孤灯,十分烦闷:又看见桌上放着的纸笔,觉得这件事不办完还是不行;既然表叔向自己要小楷看,自己若不写出,就没法再见表叔去了。于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从行李内把墨砚找出,把墨磨好,刚要濡笔去写,就听旁的房里的客人,有的高声谈笑,有的扯着嗓子怪声怪气地唱二簧,搅得李慕白心里更烦。而且屋中十分闷热,出了满身的汗。

  李慕白放下笔,叹息了一会儿,便决心明天再写,遂即把灯吹灭,躺在床上挥着扇子,心里却又想起俞秀莲姑娘来了。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这时旁的屋里有人高声唱道:“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不由得秦叔宝泪如麻……”声调苍凉颓靡,触到李慕白的心上,越发难受。就想:在北京再住几天;如若还没有事作,就把马卖了,只身单剑,闯江湖去!愁烦了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到了次日,李慕白万分无奈,才耐着心,写了一张小楷,自己看了倒还满意。只是想到十年以来,笔砚误人,又不禁伤心。到了下午,又到南半截胡同去见表叔。不想祁主事因为今天有个约会,一下班就出去了,李慕白只得见了表婶。表婶就说现在京城百物昂贵;主事的官儿挣不了多少钱,应酬又很大,所以家里弄得很亏空。屡次想活动个外任的官儿作,可是都没成。然后又说到李慕白的亲事,他表婶就说:“你的叔父、婶娘也不办正事!怎么你这么大了,还不给你成家?难道还叫你打一辈子的光棍不成?”

  李慕白听了这话,不由脸红;就说并不是自己的叔父婶母不张罗自己的亲事,却是自己想着举也没中,事情也找不成,所以不愿意这时就娶妻。他表婶点了点头,说:“你倒是有志气,慢慢地看罢。你表叔若给你找着差使,亲事交给我了;我倒想到一个姑娘,也算咱们的乡亲呢!”李慕白是听了旁人一提到他的婚事,自己就觉得难过;当下好容易才把表婶支吾过去。

  又等了半天,不见表叔回来;天色已快晚了,李慕白就把自己写的那篇小楷留下,起身告辞。他表婶还要留他吃晚饭,李慕白谢却了,便回到店房中。因为今天表婶提到他的婚事,这更使他伤心。

  晚饭时喝了几盅闷酒,觉得浑身发热,屋里气闷,实在坐不住,便穿上长衫,出了店门。穿着几条胡同随意地走,越走觉得越热闹。不觉走到一条胡同,只见面对面的小门,门首全都挂着辉煌的门灯,每个门首都停放着几辆很漂亮的大鞍马车。在胡同往来的人,也多半是些衣冠富丽,喜笑满面,都像些达官阔少、巨商富贾之流,在各门前三三五五地出来进去。

  李慕白看了人家这样得意欢喜,自己却如此落拓无聊,不禁暗自感叹。忽然看到几家门灯上写着字,两旁并挂着小牌子,写的却是什么“福仙班”、“丽春馆”、“百美班”等等。李慕白顿然明白了,暗道:这大概就是北京城内的平康巷吧?我一个穷困潦倒的人,来到这纸醉金迷的地方,岂不是笑话吗?于是赶紧转身就走。走了不几步,忽见一家妓女院门里出来两个嫖客刚要上车。其中有一个人忽然一眼看见李慕白,就赶过来叫道:“慕白老弟,哈哈!在这儿遇见你了;你还躲什么!”把李慕白吓了一跳。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