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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银髯铁臂老镖头隐居 美景芳春小侠女救父

  河北省(昔称直隶),南控黄河,北依燕山;东面是一片汪洋的渤海,西面则是绵亘数百里的太行山;山上并有伟大历史遗迹的长城,当中是一片广大的平原。沙河、滹沱河、永定河等几条大川,就在这广大平原的胸膛上流动着。由于地理的形势,可知古代燕、赵等国,是何以能在此称霸争雄,而北京又为什么能作数百年的国都了。此地人民生性质朴,讲忠孝,尚义侠,重然诺,善武技,所以唐代的韩文公曾说:“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而屠沽市井之中,也有肝胆相照的美谈,这完全是历史与地理环境所造成的一种民风。

  本书所说,就是直隶省巨鹿县,在前清时代出了一位老侠客。此人姓俞名雄远,年纪有六十多岁了。他自幼学得一身超人的武艺,十八岁时就入了镖行,闯荡江湖,保镖各地;曾折服过许多江湖豪强,作过许多慷慨仗义的事情。江湖上的人送给他一个绰号,叫作“铁翅鵰”。后来他年纪老了,人家就直呼他为“老鵰”,俞老镖头也很喜欢人家这样的叫他。

  本来俞老镖头是给北京泰兴镖行保镖,泰兴镖行因为有他这么一个镖头,曾作了二十多年的好生意,称为京中头一家镖店。到了四十余岁时,俞老镖头不愿再依人作计,就回到家乡巨鹿,开了一家雄远镖行。他这镖行也用不着许多镖头;若是应了买卖,只是在车前插上他的镖旗,镖车的伙计带上他几张名帖,便无论走多远的路,也是毫无舛错。因此他这镖店很得一些客商的信任,十几年来买卖也非常之好。

  可是有一次,俞老镖头忽然单身走了一趟河南,去了有一个多月。由河南一回来,他就把伙计们全都遣散,镖行的招牌摘下;从此歇业,不再保镖。俞老镖头为人也比早先变得更为和善了,并且轻易也不常出门。一般认识俞老镖头的人,都在背地里互相谈论;有的说俞老镖头的镖车在外面出了事,他栽了觔斗;又有的说他在外面一定是做了什么犯法的事情。可是自从雄远镖行歇业以后,至今五、六载,既没听说有人找俞老镖头,叫他赔偿镖银;又没有官人来捉他,可见一般人对他是妄加猜度了。

  俞老镖头的胡子是比早先更白,可是身体却仍如早先一般硬朗。每天只在清晨提个画眉笼子,到茶馆里找熟人谈天,少时就回到家里闭门不出。俞老镖头家中的人口也很简单,只有老妻刘氏和女儿秀莲,住着自置的几间瓦房。

  这时,铁翅鵰俞老镖头之名,已渐不为人所注意;可是他那个女儿俞秀莲姑娘,在满城里却没有一个人不知。因为俞姑娘实在生得太美丽了,听说她身材不高不低,十分窈窕,瓜子脸儿,两只水灵灵的眼睛,不笑时也像带着笑。樱桃小口的两旁,陪衬着两个笑涡;虽然脚稍大些,但掩不住二八芳年的处女风流。

  因为俞秀莲姑娘生在镖师之家,举止未免豪爽,不似一般书香之家的小姐永远不出闺房。俞秀莲家中没用着婆子丫鬟,买针买线总要她自己出门去叫货郎,因此就时常被人睹见她的芳姿。那些看过她的人,只要是个年轻的人,就莫不魂销心醉,脑筋里留下不可消磨的美丽印象。自然,有不少当地的富家公子、轻薄儿郎,对秀莲姑娘就怀着野心;可是又晓得这位姑娘的父亲,就是那号称铁翅鵰的俞老镖头,谁敢因为要接近这一朵鲜花,去惹那老鵰的铁翅呀?秀莲姑娘貌虽风流,但性极端淑,轻易不用眼睛看人,每日除了从母亲做些针黹之外,便随她父亲学习武技。

  这时,正是正月中旬的天气,忽然有俞老镖头的师侄金镖郁天杰,从河南彭德府来到巨鹿县,特地给师叔拜年。俞老镖头留他在家中住了两天,叔侄二人说了许多话。郁天杰走后,俞老镖头就彷佛十分忧愁,像有一件很要紧的事,却不能对老妻和女儿去说。

  到了晚间,把大门关得特别地严,并嘱咐老妻和女儿说:“从明天起,外面若有人打门,你们不许去开,非得先告诉我,才能开门。”秀莲姑娘听了,很觉得诧异,便问:“爸爸,为什么事,要这样小心呢?”俞老镖头彷佛很烦恼地说道:“你女孩子家,不要多问!”秀莲姑娘的父亲,向来没这样厉声说过她,当下她便不敢再问了。

  老镖头又把壁上悬着的一口钢刀摘下,“锵”的一声抽了出来。这口刀作深青色,老镖头用过它二十多年。这口刀也喝过几个恶人的鲜血,可是现在老镖头已有好几年没有用它了,拿在手中掂了掂,觉得有些沉重。老镖头不由长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到底我是老了,逞不得强了!”说到这里不禁想起:自己快到五十岁时才生了一个孩子,还是一个女儿。虽然也跟着自己学了一身的武艺,可是到底不中用,假若秀莲是一个男孩子,那何至于自己烦恼?想到这里,感觉到老境的凄凉,不由又叹了一声。

  他的老妻刘氏,跟了俞雄远半辈子,常常见她丈夫有时自己对着自己笑,有时自己连声叹气,所以如今对老镖头这样的举动倒不什介意。可是秀莲姑娘却没看惯她父亲这样难受过,当时芳心十分难受。用眼看了看她母亲,只见母亲依旧近着灯光在缝衣服,并不问父亲是因何这样,秀莲不由就落下几滴眼泪。虽然再不敢向父亲去询问,可是心中也略略的明白。猜着大概是父亲在外有什么仇人,现在那仇人必是要来报仇。所以前天郁天杰到这里来,一定不是专为给父亲拜年;必是把仇人要来报复的消息告诉了父亲,所以父亲才这样小心谨慎地提防着。

  秀莲姑娘似乎猜得不错,当夜她父亲果然没睡好觉,到半夜里还听见她的父亲在床上叹气,那口钢刀在老镖头的枕头旁边放了一夜。次日一清早,老镖头就在院中耍了一趟刀,彷佛是练习的样子。

  秀莲姑娘在屋里梳着头,隔着玻璃往院中去看,只见钢刀飕飕地响,寒光随着老镖头的身子缭绕,煞是好刀法!可是老镖头这趟刀,练了不过一刻钟,就收住了刀势。他脸也红了,头上也流下汗来,口中喘着气,吹得雪白的胡子乱动。秀莲姑娘的眼泪不住乱滚,由镜里斜看着,见门帘一启,母亲进屋来了。秀莲姑娘赶紧用手巾擦脸,又擦了些胭脂,就把泪痕掩去了。

  当日老镖头也没到茶馆里去。画眉挂在檐下,不住唧唧喳喳地乱叫,老镖头也彷佛没有听见;只是背着手,扬着头在院中来回地走,像思索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似的。当日老镖头精神极为惊觉,只要听得门一响,他就先回到屋里拿上刀,才出去开门。俞秀莲姑娘也不穿素日的肥袖衣裳,只穿着练武艺时的那身窄袖窄襟的青布短衣裤,时时抬头凝望着她闺房中壁间悬挂的那一对双刀,心说:只要父亲的仇人来,不用父亲自己动手,我就非要跟他拚命不可,也叫父亲晓得,他老人家不是白白的把武艺传授给我了!

  他父女这样小心防备着,一连过了十几天,一点事也没有发生,更没有什么陌生的人来找俞老镖头。这时秀莲姑娘才算放心,可是又忧愁父亲也许是有了神经病;本来是一点事也没有,他老人家自己这样疑神疑鬼,未必不是旧日受过什么刺激,做过什么亏心事,到了现在才这样的。此时老镖头见无事发生,一切举止也就恢复了往日的状态,每天早晨照样提着画眉笼子上茶馆,在家中跟老妻和女儿照样有说有笑,彷佛他的心里已再没有什么恐惧似的。

  一连又过了一个多月,这天是三月清明,按照习俗,家家要到祖坟上焚纸扫墓。俞老镖头把他早先手下的一个伙计,名叫地里鬼崔三的人,找来给看着家。俞老镖头雇了一辆骡车,秀莲姑娘和她的母亲坐在车里,俞老镖头跨着车辕,这辆车就出了巷口,顺着大街往北门走去。走在大街上,有路过的熟人,看见车上挂着烧纸和金钱纸锭等物,就向俞老镖头低着腰招呼道:“俞老叔上坟烧纸去吗?”俞老镖头在车上含笑点头,说:“可不是吗!”同时,路过的人自然难免要往车厢里去望。那位本城的绝色美人儿俞姑娘,就穿着浅红的衣裳,像这三月开的桃花一般地坐在里面了。

  出了北门,顺着车辙往东走去,俞氏的祖茔在北门外东北方向,约有十六里路,所以骡车也得走很多时候。此时遍野麦苗青青,村舍旁桃花向人露着笑靥,黄的、白的小蝴蝶在野草野花之间飞舞,温软的东风抚着人的脸和手。秀莲姑娘在车里娇声呼道:“爸爸,你瞧,这麦苗儿都长了这么高啦!”俞老镖头漫答应着道:“真是的!今年一定是好年成。”说话时他却眼望着那麦田之间无数的累累的坟墓;有的坟上堆着烧过了的纸灰,有的坟旁还有穿孝的人哭泣。俞老镖头摸摸他那被春风吹得乱动的白髯,心中发出一种莫名的怅惘,彷佛感觉到他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恐怕过不了几年,也就要长眠于地下了!

  这时秀莲姑娘心中的感想,却与她的父亲不同。她却对这新垂丝的绿柳、才开放的桃花和这遍野芳菲,心中发生无限的青春快乐。那位老太太像是个木头人,她坐在车的最里边,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只盼着快到了坟地,烧完纸回家,好去拆洗她那件袷衣。

  车走到下午一时许,就到了坟地。俞家累代都是以武艺谋生的人,没有什么显赫的人物,所以坟地上不但没有一座碑,连一棵树也没有。秀莲和她母亲下了车,俞老镖头带着她们,按着每一座坟都叩头烧纸;然后又到在附近住的着坟人的家中歇了一会儿,喝些茶,吃些粗点心;然后又坐着车往回里去走。

  车走了五六里地,已然远远望见巨鹿县的北门城楼。这时忽然面前来了四匹马,第一匹黑马上是一个年有二十多岁大眼睛、紫红脸的年轻汉子,来到俞老镖头的车前,就喝道:“下来,下来!”俞老镖头这时脸上已然变了颜色,那四个人全都下了马,各自抽出一口明亮亮的钢刀来。那紫红脸的人,对着俞老镖头冷笑说:“到了今天,我父亲的大仇可算报了!”说时一齐上前,要拉俞老镖头下车。

  俞老镖头想不到竟遇着这事,如今带着妻女,手中又无兵器,可怎么办?正要跟他们讲几句话,这时忽然秀莲姑娘由车里钻出来,向那四个人连连摆手急说:“你们先别动手,我问你们到底是为什么?”那四个人看了看秀莲姑娘,就向俞老镖头说:“嘿!你还有这么好模样的女儿。”俞老镖头把秀莲护住,同那四个人怒斥道:“你们先退后一步,我这就下车去,要杀要砍随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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