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刀飞(29)_王度庐

二九

　　用一只手颤颤的指着说：“我怎么就见这里，这里，这里……你快看！这不是金漆雕凤的椅子，玉石嵌成的桌子，这里不是还有八宝梳妆盒，这，这上面悬着的这盏灯还不是垂着金线的穗子，有个凤凰形的结子，那边还有玲珑的龙凤檀香炉，……这，这，……”

　　手指着他的破炕，蓦地一转身，对着炕，刷的抡起了宝刀，大声地说：“这，这不就是雕龙镶凤，嵌金聚宝的沉香床，哎呀你看床上这绣着这么些只龙的金光闪闪锦缎被，这龙凤枕，这……”

　　说到这里，宝刀落下，“唰”的一声，他怪喊一声“哎哟！”身子倒退两步，驼着背，弯着腰，宝刀拄地，浑身愈抖，低声地紧紧说：“不怪我！不怪我！我，我是奉旨，你，你年纪这么轻，你长得这么美，你穿的寝衣这么好看，你，你这么好看的脸儿都吓黄了，你吓得说不出半句话，你哭着央求我……我也知道你是无辜，不过，我是奉御旨呀！哎呀！娘娘！……哎呀！可怜的人！哎呀你的鲜血别湿了这床，枕，被褥，哎呀！你要显灵呀！光剩了一颗头还对着我流眼泪，哎呀，哎呀，哎呀！……”

　　当时他一声比一声大的叫喊起来，手脚都不由自主，就仿佛见了鬼一般。裘文焕也十分惊慌，赶紧自他的身后，将他驼曲着的腰，紧紧地抱住，同时又紧紧扣住了他拿着刀的那只手。王得宝这时忽然间，心里又转为明白了，就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不要紧！裘文焕你放开我，这不要紧，这是我常常犯的心病！”

　　裘文焕到现在还直着急，头上的汗也流了不少，气也不由得直喘，说：“老侠客你的这个心病可真是怕人，你怎么得了这么个病呀，难道就是因为你曾奉旨手刃妃……”

　　说到这里，又见王得宝的浑身抖颤起来，他就赶紧改口说：“我不再说了，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啦，老侠客你也不像是没有胆的人……”

　　王得宝拍着胸说：“我当年学习武艺，闯过江湖，若论刀法，生平没遇见过对手，差一点的还行？那一晚在冷香居酒店里，镇洛阳刘鹏，运河龙彭君善和耿柳湖，他们三个人全都是南北闻名的大侠客，一见了我这口刀，全都垂涎三尺，想买，我不肯卖；要借，我是决不借，用地亩换，我啐了他一口唾沫。这宝刀，我连叫他们摸一摸也不肯。深夜，我回到家中，他们三个人一齐去盗我这口刀，但被我一人把他们杀了个落花流水，才使他们死了心，这些事他们三个人都绝不肯对你们谈吧？因为他们没脸说，还有，在去年，有一件事情外人谁也不知道，扬州的庞公继，曾扮成个道土模样，偷偷来到北京，也想要盗取我的这口宝刀，可是结果，他狼狈而逃，我只饶了他一条性命！”

　　裘文焕一听，不由得更为惊异，心说：“想不到这人的武艺竟这样高超？也不只是宝刀厉害。完了，我这趟也算是白来了，我虽侥幸见了此刀，并且还摸了一下，用过了一次，但是要想到我手里？我可真别梦想了！难道我的武艺还能超过——即使超过庞公继，彭君善，耿柳湖，可是也绝对赶不上我的师父呀！我还能从他的手里夺宝刀……”

　　这时，王得宝又傲然地说：“当我在江湖上行走之时，杀过也不知有多少恶人！”

　　裘文焕说：“既是这样，那么你奉御旨去……那还算一件事吗？怎就成了这心病？”

　　王得宝说：“我过去杀的都是恶人，都是凶恶强横的男人，但那次我用那宝刀杀的却是个无辜的，长得又好看的年青女子呀……”

　　说到这里，身上又发抖。裘文焕问说：“老侠客你家中还有什么人？”

　　王得宝说：“子女，孙子全都有，我的孙女都像我杀的那宫妃那么大了！”

　　身子抖得更厉害，又接着说：“我本是先闯江湖，后来改邪归正，挑上一份差使，就当了侍卫，我在宫里天天与太监们周旋，也不回家，我更信了佛，整天念菩萨，却万也想不到那一夜，道光爷竟叫我去杀人，杀的是我生平也没见过那么天仙一样美貌，可怜，可爱，又软弱的年青宫妃，我下了手，拿起了头，我的心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就觉得那个女鬼就永远跟着我，不幸万岁爷又把这刀赏给了我，我更完了。我从那一天，差事也不能当了，我在白天也看见她的鬼魂。我见我这口刀上永远有鲜血，那美丽的血淋淋的头永远在我这刀底下，我还做过梦，她对我诉屈，对我说宫中的苦，对我说：普天下的女子皆是薄命。

　　我说：‘我虽然不能再到宫里，依仗此刀，去保护那些可怜的宫妃，但我要誓凭此刀保护普天下可怜受欺的女子。’我为什么要在这尼姑庵里住？就是因为常有无知的小子想到这里来欺负这里年青的尼姑。我为什么昨天帮助你，把刀借给你，叫你去杀了那醉眼神狮？就因为他施行恶计，欺骗、凌辱那名唤牡丹的女子。凡是仗义保护世间薄命女子之人，都可以用我这口宝刀，为去救女子，杀淫徒，刀离开我这手，我也不觉得难过，这宝刀，不幸它曾经割过一个弱女子的首级，但它要去救普天下千千万万可怜受欺的女子生命……”

　　裘文焕趁此时机就说：“所以我此番来，要借此刀，就为的是交与我的师父去抵斗那现在江南，仗着一对鸳鸯双宝剑，横行无忌，时常夜入人家，调戏妇女——那个妙手小天尊，那个淫贼！”

　　王得宝至此时，忽又嘻嘻哈哈大笑说：“我全知道！妙手小天尊那淫贼所做的恶事，所欺辱的可怜女子有多少，我都知道，因为我虽在这里不出庙门，我还有些昔日的徒弟倒时时来向我报信息，我嘱咐他们向我报告的全是有关宝刀，和弱女子受欺辱之事，我已经知道醉眼神狮要来得我这口刀，是为助他去作恶，去欺凌妇女。但你却实是想去剪除那淫贼。所以，我很喜欢你，知道你必来，特地在这里等候你。好！就把这口宝刀借你去用吧……”

　　说时突然抡臂，就将宝刀扔出了屋，宝刀“呛啷啷”的飞出去了，未容落在雨地之上，裘文焕已经紧随着飞身出来，而将刀柄“吧”的接在手里。

　　屋内王得宝又大声喊说：“快去为我杀尽天下凶暴淫贼，普救天下薄命女子，快去吧……”

　　接着“吭”的一声，把两扇屋门紧紧的闭上了。

　　裘文焕站在院中雨水地里，他的手中现已得了锋芒无比，若干人都想得而得不到的这口宝刀，但，他并不是只有高兴，而是十分的激动，眼望着那已经闭了门的小屋，他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在心里说：“好！我借去你的这口宝刀，我一定要普救天下薄命的女子！”

　　他就提刀出了庙墙，径自地走了。进了“顺治门”，到新街口，“大碗斋”茶馆，那汤小牛已代他买了一匹胭脂色的足健的马匹，在这里等着他，并说他到彭织造的住宅里见过牡丹了，牡丹在那儿还很好。因为昨天那件事，以后就无论谁叫她，用什么计策去骗她，她也不再出那个门儿了，只在那里专门的等侯你回来。

　　裘文焕听了，便又放了点心，与汤小牛一同在这茶馆吃过了大碗的汤面，他们便一同走去，出了西直门。只见这里用黄土铺道，许多的官人们正在驱逐着闲人，听说是万岁爷跟东宫、西宫两位娘娘，昨夜被雨阻在“圆明园”离宫之中，现在又要进城了，这位“咸丰万岁爷”在紫禁城皇宫与圆明园，两个地方之间常来常往，最得他宠幸的就是西宫娘娘纳兰氏。最近听说清江浦清河县的小小知县，姓吴名棠的那位老爷，因为西宫纳兰氏的几句美宫，立刻便提升为知府了，所以现有不少的官老爷们都想要“走内线”，去巴结这位西宫的娘娘，这位西宫，将来一定要掌大权，可真了不得啦！……这时街上正在警跸的官人们彼此闲谈，裘文焕也不敢多听，但他深信纳兰大姑娘不能和惨死在宝刀下的宫妃一般懦弱，然而，另外一个自己所认识的，而且是最接近的女子——牡丹，她那身世，她那环境，她那性格，她那美丽，将来结果如何，殊难料到，然而，那不怕，因为自己现已得到了去救世间不幸女子的这宝刀一口。

　　汤小牛不敢再往前走了，只说：“我回去啦！裘大哥，咱们再见吧！……”

　　裘文焕点了点头，遂即上了马，这时有两个官人来驱逐他，说：“快去吧！这儿可站不住！冲撞了御驾可是了不得！”

　　裘文焕遂急忙将马拨开，又向那往圆明园去的御道掠了一眼，并回首向那巍然的北京城再回顾了一下，心说：“牡丹！再会！”他遂就鞭马奔向了一股岔道，蹄声“得得”的离开了京郊。这时宿雨才晴，天高地阔，白云飘飘，柳丝拂拂，宝刀红马，荡起了飞尘，裘文焕侠士从此去了。

　　《宝刀飞》写至此处，因为将主题已经说完，所有的事情俱已告一段落，自应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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