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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说着就顺着穿廊,忙忙的跑往里院去了。这个大管家似的人,很亲热地拉着裘文焕说:“到这边来坐吧!”

  于是裘文焕就在那些男女仆人惊讶的目光相送之下,被这个人——裘文焕向他请教过了,他自称名叫彭升,当下他就把裘文焕让在这外院的偏房里,这里不是客厅,可是也陈设得相当干净,好像是专为别的宅门奉命办事来的仆人,在这儿歇着,喝茶。如今彭升大概还有别的事,也没顾得叫人给裘文焕沏茶,他只向裘文焕寒暄了几句,就出屋去了。窗外的雨落得更大,待了一会,那个丫环真把牡丹给找来了,可是牡丹进了屋,那丫环只向屋里看了一眼,却没有走过来。

  牡丹现在完全是丫环的打扮,穿着月白的小裤褂,她的脸似比一月以前有点瘦了,她进屋来也瞪了裘文焕一眼,低声问说:“你干吗找我来?”

  裘文焕笑了一笑说:“我是才从你家里来,谁也没见着,只见着了那位汤老妈,是她告诉我,你现在在这儿了。”

  牡丹说:“若不是因为你,我还不能到这儿来呢!”

  说出了这话,态度上显露出幽怨。裘文焕表示惊异,说:“我不明白你这话是怎么说起?”

  牡丹又瞪他一眼顿顿脚说:“你不用问我,反正你也明白,那天借着我妈受了伤,你就到我们家里去,晚上又去……”

  裘文焕说:“那,没有什么人知道呀?”

  牡丹说:“没有什么人知道?可是我也不好,你去跟人拚命,我又糊涂,追了你去,当着那么多人喊你,劝你,你可也没听我的话,你还是跟人打,别的人可都知道了,一传十,十传百,都说我跟你是……”

  说到这儿,她的脸绯红,紧紧咬住了嘴唇。裘文焕倒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牡丹又说:“我妈也信以为真,先前还生气,骂我,后来她伤好了一些,她又一细想,觉得你也不错,她就天天盼着你去,你可又不去啦。她叫我来这儿也是没法子,也是为你,你可这会才来……”

  断线珠子似的眼泪簌簌地滚下,裘文焕的心也很难受,就问:“那么,你在这儿觉着怎么样呢?太累吗?我想还是不如回家去。”

  牡丹擦了擦眼泪说:“在这儿倒是没有什么,天天只是帮着洗洗茶碗,连饭碗都用不着给我洗。有别的丫环嫉妒我,我也不理她们,她们也不能给我说什么坏话,因为我现在只还是个短工,不是他们买的也不是他们雇的,我早晨还许在这儿,晚上就走,没人能拦我。就是因为我姑妈,她愿意我在这儿多待些日子,她是个寡妇,没儿没女,在这宅里就雇了十几年啦,有点儿贴己,打算将来给我,叫我将来葬她,她早就叫我上这宅里来,那时我常在一清早,或是晚上,来这儿找姑妈,她给我点钱跟衣裳。这宅里最主事的是二太太,二太太见过我,喜欢我,二太太还有一个干女儿,是她在江南收下的,名叫淑银,跟我同年岁,这宅里都称她为干小姐,在大人跟前很红。她也喜欢我,我姑妈才愿意我到这儿来。大人在江南织造的任本来还没有满,可是因为这一次回京来,在什么骆马湖边,受了一次惊,就想辞官,再找别的差事,不愿外出再回江南去啦。以后二少爷也要娶少奶奶,更得用人,二太太就不愿意叫我走,说将来还要叫我陪小姐念书呢……”

  裘文焕说:“那么你愿不愿意在这里?”

  牡丹摇头说:“我不愿意,我在这儿还不跟丫环是一样吗?我是没法子,不是为躲那醉眼神狮吗?大概你也知道那事啦,可是那人,挺厚的脸皮,净到我们家里去,是谁把他招了去的?反正不是我,我从来没有搭讪过他,归根还是因为你,他觉得你能上我们家里去,他就能去,他要跟你比,可是我已跟他说过了……我妈也跟他说过了……”

  裘文焕问说:“跟他说了什么?”

  牡丹的脸更红,说:“你自己想去吧!反正一传十,十传百的都知道了,我妈也说把我给了你……”说着,她羞涩地深深低下了头。

  这事出乎裘文焕意料之外,他心里有些希望,但不敢相信能够达到,如今,竟由牡丹的口中自己说出来,就像是自己不必再烦月下老人系红线了,可是我,我的宝刀还没有找着呢!

  牡丹又抬起眼来看着他问:“你现在到底在哪儿住着呢?干什么啦?”

  裘文焕很坦白的说出来他现在给纳兰家当听差。不想,牡丹当时就皱起眉来,沉着脸儿说:“你就找不着别的事吗?”

  裘文焕笑着说:“现在我的这个事本来就不错,也是说干,就干,说走,就走。”

  牡丹又眼泪莹莹地说:“你还觉着得意哩!难道我在这儿给人当丫头,你就在那儿给人当听差?你不想想前程,立点志气!”

  裘文焕赶紧摆手说:“你是不知道我的心思,我来到北京,原是奉我师父之命!”

  牡丹却又顿着脚流着泪说:“什么命呀,大概我的命不好……”她哭着,抽搐着,又说:“醉眼神狮也瞧不起你呀……”

  这话,叫裘文焕听了不由得又气又着急,他明白了,这是女人爱浮华的心,不愿意嫁给一个宅门听差的。这也难怪她,她是不明白我,可是跟他细讲也没有用,再说,我来北京寻找宝刀的事,不能跟她提,提了她倒许疑惑我是个贼,更不愿嫁我了,那曾经在皇宫里斩过贵妃的宝刀的来历,当然更不能跟她说,说了她一定害怕,其实她一辈子也进不了宫里去的。想来想去,就长叹了一声说:“好了,你也用不着再难过了,自今天起,我就不回那纳兰家里去了,不再给人当听差了,我本来不以此为生,别的事,不用说我想当镖头是很容易的,就是当侍卫,作官,也易如反掌,为了你,——古人有一句话是:最难消受美人恩,你实是我的闺中知己,风尘巨眼,从今日起,我必定要顾名声,奔前程,你在这里,或回到你家里去,至多我叫你等候两个月,我就准能够让你称心如意了!好!牡丹!不要再哭,我对你不是夸口,我有这一身好武功,富贵荣华,尽皆唾手可得。”

  他说这话时气态昂扬,真似乎是一个大英雄,而此时窗外的雨声越大雷声更猛,全都在增加他的壮志。牡丹听了这话,心中似稍安慰,就说:“那么,你不在那个宅门住了,可是搬到哪儿去呢?因为你告诉我,我得着空见好去找你,在这儿说话也不方便。”

  裘文焕想了想,就说:“前门最出名的店房是宝兴店和五魁栈,这两家,哪里有空房,我就去哪儿住。”

  牡丹又说:“你可要躲避着醉眼神狮那些人!”

  裘文焕说:“你就不用管了,你放心好了,他们并不能将我奈何!”

  牡丹又沉默了一会,扒着窗,向外看了看,回首略皱眉说:“这么大的雨,你可怎么走呀?我又不能多在这儿陪着你!”

  裘文焕说:“你要还有什么事,你就回屋里去吧,不过你也要记住了,无论这彭家怎样待你好,你也不可以答应他们在这里当丫环,还是预备着随时就走,因为我虽是叫你在这里等候两个月,可是说不定不到十天我就来接你。”

  牡丹嫣然一笑,说:“你也用不着太着急,反正,你还不放心吗?我妈先愿意,我也没什么说的啦,就等着你,你可也得都预备得差不多,才能不叫人笑话。”

  裘文焕点点头,又看着牡丹艳丽的姿容,尤其那一对大眼晴,和窈窕的身材,真不由得为自己称幸,觉着真仿佛得着仙女似的,虽然还没有得到宝刀,但这仙女般的姑娘,竟愿意为我的妻子,比得到宝刀强不强?高兴不高兴?他心里真欢喜,高兴得不得了,窗外的暴雨沉雷,也如向他欢呼庆贺,屋中的光线越来越黑,牡丹背靠着窗儿,那窗外溅进来的雨点,挂在她的头发上,跟珠子似的,斜眼看了一看,又说:“你还不走!你出去跟他们借一把伞,他们一定能够借给你。”

  裘文焕摇头说:“雨我倒不怕,我只是……”

  他实在不愿意离开这儿,不愿意离开牡丹,转又一想,我也太儿女情长了,我有多少事情,都要赶紧去做,若在这里徒事恋恋,那只有一个办法,见一见这里的彭大人,收我作个听差,或是给这里护院,但那是牡丹所期望我的吗?那真是叫巨眼认识我的——美人知己,伤心了,不再看得起我了。

  想到这里,他就点了点头说:“好了!我走了!你在这里干,千万要安心,要保重!”

  说着自己推开屋门,一步迈出了门槛,却忽见牡丹对他也仿佛是恋恋不舍似的,又含着泪似的低声说:“你可是快着……”

  这席话里含着无限叮咛之意,他答应了一声,走出了这屋,走几步回头一看,见牡丹跟着他,也走出了那屋,三步两步跑上了穿廊,又转脸向他掠了一眼,就赶紧跑进里院了,那背影儿更为曼美,水帘如瀑布一般的流,庭院积存的雨水已经很深,大雨还在下着,房上都腾起一圈圈的雨气,裘文焕又走到门洞,那彭升却正站在这儿等着他,见他出来,就带笑问说:“说过话了?”

  裘文焕也赔笑点点头说:“我们本来是亲戚,今天是她的妈托我来跟他说件事。她在这里,就多求关照了!”

  彭升说:“哪儿的话?有你的托付,我们更不能错待那位牡丹姑娘了,刚才,我们大人也知道了,本想请你到内宅谈一谈,可是正会着客,叫我拿来这……”

  他由怀中掏出个红封套来,说:“这是十两银子的银票,是我们大人的一点小小意思……”

  这倒出乎裘文焕意料之外,赶紧不悦地回答说:“这我不能收,我来是看看牡丹,并不是拜访大人,也不是来求钱!”

  因为他正色而言,彭升倒不敢勉强着他把银票收下了,旁边有几个佣人看着他,也都觉着奇怪似的。他就要走,彭升又说:“雨这么大,您怎么走呀?再请到门房等等吧,待一会雨也许会停,要不,这儿有伞,您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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