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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想念之间,三个人已走进阁上去了。梅心美暗念:刚才他们说的侄少爷,怕就是这位少年公子了。这时高陆栈一列上房,灯光明亮,朝向院子的一列格子窗,现出三个人影,正是刚才进来的主仆两人和那少年公子。梅心美叫店小二进来搬走食具,又把灯火弄熄,轻轻卷高竹帘,细看那边上房的举动。可是阁上的窗子没打开,只瞧见人影,像在那说话。一刹那,瞥见窗上又多了一条影子,正向那文士叩头。那文士把他拥在怀里,像十分亲热的样子。

  梅心美不觉好生纳罕,忽地想起,日里曾听那二个汉子说话,其中叫阿青的随从说:侄少爷昨夜和福哥儿宿在高陆栈里,这样看来,这个进来的影子怕是福哥儿了。定晴看时,那人影是戴小礼帽,身材幼小,还是个未成年的童子,梅心美愈看下去,心里不觉卜卜地跳,因为窗上人影很像日里替黑面狮子采青的哥儿。正看的入神,忽见那人用手向院里一指,一边和文士说话,又像指向自己这边来。心里愈是思疑。转眼之间,对方阁上,那侄少爷和小童的影子都不见了,他们不知什么时候走出室外去,屋里只剩下那文士和跟随的二个影子。

  梅心美想了一番,不觉窃笑起来,自言自语地道:“可笑我疑心生暗鬼,世事那有这么的巧?难道身材细小的人影便是日里见着的少年哥儿?或者自己心有所思,才会生出幻想便了,我是个女孩子,怎么今天只见过人家一面,便记在心里。”

  想了不觉暗叫惭愧,连忙走到榻上躺着,不敢再想。但不知怎的,要不想时,一阖目又现出日里哥儿的影子,又想起日里见着那条篷船,芦苇丛中的小舢舨,那叫阿青的随从怎样吹口哨子,那文士的举动又如此神秘,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如今近在隔壁,何不乘夜到那边一探,也可看看刚才的细小人影是不是日里舞狮子的哥儿。她便轻轻起来,换过一袭黑色夜行短衣,薄底快靴。静听一下,外面已交响二鼓,便把窗子推开,看看高陆栈的上房,已经灯光尽熄,院里一片沉寂。当下飞身纵落墙头,蛇行来到走廊的瓦上,伏着静听一下。忽然心里一触,记起日里窥见那边二个怪客,身上都藏着佩刀,一摸自己腰间,没有把短剑带出来,暗念万一动手起来,岂不吃亏?于是转身回到出来时客舍的窗下,双足在墙头一点,手攀窗棂,一点没有声响,正想倒翻窜回屋里。

  就在这时,瞥见窗里微光一霎,出自房间里,才记起出来时未锁上室门,不觉一怔。以为是店小二进来,但这光影很似夜行人的火折子,忙用双手按着窗口,把身一挺,露出半面向室里望时,不觉暗吃一惊,原来屋里正有一条黑影在那,那黑影身段不大,正在翻检她的行囊。

  梅心美一急,立刻一势“鳅儿跳涧”,全身直冒,穿窗跳进,口里沉声喝叫:“好大胆的贼子!”怎知那黑影已听到声息,眨眼已闪出门外去了。梅心美如何肯舍,箭一般冲门追出,外面是走廊,一直瓦上。怎知快比快,那黑影一到瓦上,便飘忽如风,几起几落,瞬已消失在黑夜里。梅心美想喊叫“有贼!”但一看自己穿上全身夜行衣,若果惊动客寓中人,给店小二瞧见,好些不便。

  只有回到自己房间,亮灯一看,行囊里银两度牒,检视一件不短,只失却一些东西,那是两件贴衣,是用来束胸的,不觉桃红上脸,暗念这毛贼忒捉狭,什么不偷,却偷去这不能见人的东西。一时面红耳热。忽地一想:我一路投店,都没人钉梢,今夜却有人进来检搜行囊,难道是隔壁的两个怪客?心里起了思疑,立刻取回短剑,把房门扃上,再度穿窗窜出,跳登梧桐树梢,向高陆栈的后阁一望,依然灯光尽熄。

  她从囊里掏出一枚问路小石,轻轻抛到瓦上,一阵骨碌声响,阁里还是没有动静。小姑娘胆子顿壮,双足一蹬,展出“喜鹊过枝”快步,飕的跳到檐头,向下望时,楼外一道栏,可绕到那客人的窗外去,连忙纵身落下,用舌头舐破纸窗,窥看室里,连着两间套房,一室沉沉,透出呼呼鼻息。

  当她入到阁里,借着窗外星光,瞧见一间厢房的榻前露出乌靴。帐里鼾声如打铁匠的风箱,不觉好生奇怪,轻轻拿剑挑开帐幛帏,定晴一望,讵知不看犹可,一看几乎失声叫出,原来榻上蹲着一头大老虎,正呼呼入睡,梅心美一惊之下,连翻带滚,直滚到对厢去,心头还是卜卜地跳动,幸而没有惊醒帐里的大虫,定了定神,一看这间厢子也有一张卧榻,帏外放着一双绣金线的睡鞋,以为误进女子的寝室,细看那睡鞋是男子用的,鞋头绣一条金龙,十分精巧。心想:帐里睡的定是那个文士打扮的汉子,但对厢为什么会藏着一头黄毛大虫,难道是自己眼眩?

  当下偷偷绕到帐后,从下探首帐里,定睛一望,榻上睡的果然是日里见着的文士,盖着一床黄锻被子,也绣着一条五爪金龙,梅心美究竟是初出道的女孩子,心里诧道:“这个人为什么穿的盖的,都绣着金龙,难道他不怕杀头?”往日专制时代,只有皇帝服饰用才能以金龙作绘饰,平民百姓僭越用作服饰,便有犯上之嫌。梅心美正看的出神,忽觉枕畔金光一闪,把她双目烁的眨了几眨。那金光发自一块东西,外用黄绫裹上,四方端整,像一块干豆腐,还有一根丝带连到那人的襟上去。

  小姑娘心里暗道:“那是什么的宝贝?夜里会发出金光。”正待抓过来一看,蓦地脑后一股风掠到。小姑娘也忒机警,连忙将身一缩,顺势向后札出一剑。谁想刹那之间,她的手肘已给人在后抓着,锵的一响,她的剑已给人打落了。翻眼望时,才知背后站着一位少年人,认得是日里那个叫侄少爷的俊秀公子,手里执着一口宝剑,光影闪动。那少年冷笑道:“好大胆的小贼种,你是那里来的?”

  片刻之间,对面厢房的帐一掀,走出一个汉子来。梅心美不觉瞠了双目,刚才分明瞧见帐里卧着一头大虫,怎么转眼不见了?走出来的却是叫阿青的随从。只听阿青道:“侄少爷先来一步,小的早已等着了,打算给他尝尝这东西。”原来阿青手里捏着两枚三寸柳叶镖子。一边盯着梅心美,狠狠的问道:“今夜还算你运道,好小子!谁叫你来钉梢的。”梅心美待要分辩,忽听帐里的人轻咳一声道:“侄儿,快动手!不要让他知道更多些。”暮地有人在她脑后一按,眼前一黑,便失却知觉。

  此后小姑娘便什么都不知道了,也不知经过若干时候,才自动的转醒过来,头脑还是有点昏沉,耳边听到拨剌拨剌的水响,身子躺着摇动不定。她定了定神,想转动一下身子,谁料手足都给紧紧地缚着,张目一看,自己躺在一艘小篷船的舱里,船舱只有一张席的大小,外面星斗满天,细看船头正有四个汉子在那撑桨。忽听后面有人道:“伙记,摇快点!那狗子醒来了。”才知船尾有一人掌着橹。船头四名撑船的应了一声,有人道:“大爷吩咐过,这小子醒来时便给他一点水喝,如今潮水正长,再撑一流水便赶到大船去了。”梅心美不禁问道:“几位大叔,你们把我撑到那里去?”船尾的人冷笑道:“你自己干的事,还不知道么,快些住口!”外面一个停了棹桨,拿起木杓,在船旁浇了一杓水,灌在她的口里。

  梅心美着实口喝,喝了几口,精神一振,看看天上,已是斗转参横,快天晓了,暗念我昨夜给那叫阿青的人点了穴道,昏了两个时辰,如今他们把我棹到那里去呢:试一挣扎,便来了锵的一响,才知双脚还加上一根铁炼。便嚷道:“光天白日,你们敢干掳人的勾当!”坐近她身旁的一个汉子走过来,打了她一巴掌,骂道:“你这奸细,昨夜冒犯了王爷,还说我们掳人,一会儿你才知道苦哩。”梅心美给那厮打了一巴,粉颊热灼灼的,便把足一举,带着铁炼向那厮扫去,哗啦一响,这个汉子全身仆向船首,给同伴抓着,才不跌进水里。

  一时怒的双目冒火,拉出腰刀,指着梅心美骂道:“臭小子!快睁开一双狗眼,看看爷爷是谁,不给你吃一点苦头,也不晓到你爷爷的手段!”梅心美回骂道:“本少爷爷当你是沟里耗子!”那人原是想唬她一下,却给骂的光了火,手里刀一举,梅心美也准备来个滚身,把他碰下水里。这刹那,船尾掌橹的喝叫一声:“李发,干不得,快放刀子,我们若是交不出人,大家都要没命的。”那叫李发的汉子果然不敢动手,握着刀,满口王八羔子野种的乱骂。

  梅心美冷眼旁观,已瞧出他们都是宫中侍卫。那文士床头放着的黄布包,为什么会发出金光,闲常听人说,做大官的人,那一面官印可以镇邪治妖,难道那黄包袱里裹着的是官印,才有光影闪出?正在胡思乱想,忽听船头掉桨的嚷道:“不用赶了,前面来的一队官船,怕是龙舟起程来了。”这时东方已现出鱼肚白色,晓雾横江。梅心美支起半身一望,远远一队大船的影子,布满江上,旗帜如云,不觉又惊又诧,暗念这一队官船不是乾隆南下的御驾龙船吗?我昨天盯梢的不知是那一位随驾亲王,这样看来,他们要送我到大船上去了。

  船头四名汉子加紧摇桨,迎上前面的官船,这时江上雾大,忽听汨汨水响,跟着有人喝叫“停船!”只见岸边一艘独木船飞也似的棹着双桨,横江冲来,船上只有一个人。梅心美眼光锐利,一瞥便认得是昨天泊头驿舞狮子的哥儿,不禁狂喜,那独木舟瞬已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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