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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五


  李益笑道:“他二十岁学佛,四十岁自觉稍有所成,乃戡破红尘,在荒山古剎,静参十年,以证空静之理,但是跟我谈了半夜后,才知道所谓明心见性,只在方寸灵台之间,色空之道,不过一念之间,目中无色,色即是空,万紫千红,一叶而知秋,心中有色,虽处绝岭荒山,与世隔绝,而胸中思潮起伏不止,诸象来自无形,所谓空即是色,他就是因为驱不掉心魔之困,才避禅山中,不见所欲而心有所欲。又何必自苦呢?所以干脆下山还俗,到十丈红尘中再去磨炼一番了。”

  小红叹了口气道:“爷真是佛门罪人……”

  李益道:“我否认,佛祖释迦佛陀因为是生身为王子,享尽人间富贵,才知道生老病死为人间至苦,如果他生在一个贫苦人家,寒天无衣,饥时无粮,他就只知冻饿之苦,尤甚于病,未寿而夭,根本不会领悟到老死之苦,戡破红尘,才知出世之乐,未曾入世,不足以谈出世,没有把七情六欲都经遍,学佛是找罪受。历尽荣枯,自然无欲无念,无嗔无恋,西天是一片净土,一片乐土,若是塞满了一群六根未净的苦鬼,净土不净,乐土何乐?”

  李益顿了顿,续道:“你一定参加过长安市上的庙会,看那些小和尚口中念阿弥陀佛,眼睛却在那些女施主、女菩萨身上乱飘,这种人学佛才是罪人,他们不想出家,都是被人强逼着出家的,而逼使他们的人,更是佛门中罪人之罪人。”

  小红忍不住笑道:“阿弥陀佛,妾身自幼就随母近佛,将来原也打算青灯古佛以终,遇上爷,可能这一辈子要另作算计了。”

  李益笑道:“本来就是,跟着我,你不修练也能成佛,每天你尽管跟我抬摃,那一天能把我辩倒了,你就可以忽然顿悟,立地成佛。”

  小红道:“爷既然认为一切全在于心,那我就不必去取琴了,就在这儿以手比划,爷可以作我在抚琴观,心之所至,无微而不至。”

  李益也笑道:“可以的,只是你的道行还不够,假如你能以手比划而成琴韵,我也可以用心耳来听,甚至于你端坐不动都行,问题是你能无琴而成韵吗?你不妨试一下,用你最熟的琴谱,一拍不错地抚下去而至终曲,反复者三,够能不乱,你就够道行了。”

  小红很有兴趣地道:“我试试看。”

  她果然端容而坐,用手作势,一手拨弦,一手抚弦,才运了十几节,李益笑道:“你已经错了四拍,两拍接错了部位,两拍按错了弦。”

  小红道:“爷知道我奏的是甚么曲?”

  李益笑道:“不是倚兰操吗?”

  小红目中射出了奇采道:“爷!你真了不起!”

  李益道:“这不是虚空乱按的,虽然身前无琴,却必须要作有琴,一节一拍,必须中规中矩,甚至于落手的轻重,都不能错一点,就彷佛有琴韵生于指底而神合。”

  小红摇摇头道:“难!难!爷,只怕婢子资质鲁钝,无法到达这极心声神韵的境界。”

  李益道:“其实也不难,只要用心去做,自然而然就会登斯境地的,就像你练那一刺一样,到了心神合一的地步,随时随地,信手挥出一刺,眼睛不必看,而落剑之处,必然是同一个部位,这心琴神操也是一样,心之所至,手指按下去,必定是那一根弦,那一个部位。”

  “爷!我为了那一刺,足足下了十来年的苦功。”

  李益笑道:“那是你唯恐有失,不敢松懈而已,其实在很早之前,你已经达到那种标准了。何况剑与琴不同,剑要天天练,琴却不是每天都要奏的,那是属于一种心灵上的技艺,终日操奏,未必能入神,兴来一操,却有神韵天成之妙,像我在琴上并没有下多少功夫,但是你一动指,我就知道你奏的是那一曲了。”

  小红道:“爷是天纵之资,您无论在那一方面,只要稍微用点精神,都能够有超越常人的成就,婢子可没有这份天赋,只能择一而专。却还谈不到一个精字,上次是为爷的琴韵所鼓舞。才使剑术进入一个新的进境,可是爷走后第二天,婢子再度练剑,就没有那份精神了。”

  李益笑道:“你还是有这份能力的,只是未能把握运用而已,所以我才要你练这种心韵琴操,也是为增长你的剑艺,你既然能因我的琴而引发剑威,也一定能用你自己的琴韵而与剑相合的。”

  小红笑一笑道:“现在婢子大仇已雪,将来跟着爷,根本用不到甚么剑艺了,何必还要去苦练它呢?”

  李益道:“不!有用的,高晖拜了兵部尚书,跟我又建下了莫逆之交,目前虽然天下底定,但是边胡又有不稳之状,所以朝廷才急于要修葺城池,将来有了战事,我很想到边境去阅练一番,那时我身边还是需要一个能武的人,所以我不要你把剑艺荒疏下来。”

  “爷是进士及第,文官出身,怎么会想到由武途谋进呢?”

  李益道:“治世文官吃香,乱世则武人当权,我不以为我的能耐只限于文事,举凡能为国家多尽点力的机会,我都不想放弃,别的人也许争取不到,但是我有高晖跟秦郭两家的渊源,大可以两途兼进的。”

  他是有着这个野心的,那是他的功利之欲在鼓动着。而且他也认清楚了一件事实,要想求达求显,光是靠渊源是不够,最好还是要有实力。高晖若非有他父亲在武将间的底子,不可能平步青云补上了这个兵部尚书,庸弱的卢方,如果不是在几任节度使上扎稳了根基,也很难内进三公而晋升到中书省上去。

  李益更想到自己的族伯李揆虽然当过一任宰相,也不过为姑臧李氏挣个望族而已,如一旦卸任告老,只是一点虚名而无实利,他的子弟仍然要从三试而入仕,一关过不了,依然是屈居乡闾,要图百年富贵,拜相不如封侯,而公侯伯子男五爵都是军功出身而致的,不第而显,世代相袭,这才是一条万代富贵之途。

  李益不但看得深,而且还把眼光放得远,一个世爵除了贵之外,还有无穷之富,文官积财千万,如果落到个不肖子弟手中,可以败得精光,而有了世袭的爵位,就有固定的封邑食禄。那怕是最低的一个男爵,也有数十里的对地,岁供数十万金,是一笔永恒的财富,好的是这一块地段不能让也不能卖,永远也不会失去!

  这是他萦绕很久的一个意图,以前只是想想,却不敢真的去企望,现在机会来了,他一定要好好地抓住。小红没有他想得这么深,对他这个口头上的理由倒是完全接受了,虽然也知道李益是有点不甘寂寞的意味,但至少他的着眼是为国为民,不遗余力。她虽然没有闯荡过江湖,却是个武将之女,多少具有一份侠心!

  小红对李益的这种抱负是无限地钦慕,立刻庄重地道:“爷有济世之心,婢子自当效犬马之劳,一切听从爷的吩咐就是。”

  李益笑着道:“那你就从有形之琴开始,我会帮助你,等你能以无琴之弦而发神籁,也是你的剑法更进一层之时,虽不要你杀敌疆场,对虎帐振威却大有所用。”

  小红从壁间捧下了琴囊,去掉了封套,就坐在李益的身前,诚意正心,琮琮地弹奏起来。起初,她对于袒裸操琴,而且前面还躺着个赤条条的男人,多少是不习惯的,琴韵显得很乱。

  慢慢地,她从李益脸上的宁静神态,也把自己安定了下来,渐渐地身入琴里,对眼前的李益也视如不见了,而琴声中传来李益的鼻鼾声也听不见了。红日已经高照,啸虹小厮中却是一片宁静,连琴音都寂然了,但是小红却没有睡觉,她还是端坐如故,虽然她的眼睑深垂,但是她的手仍是在琴上按弄拨挑。

  那是她经李益的启发后,已经心体神会,人与琴合,手指落下去时,琴韵已经涌现在她的心灵深处,汇成一片心籁,所以她的落指已经轻得不能再轻,运指也异常地轻柔,此刻她奏的是一曲碧海青天古调,而她的人也整个地溶入曲里,似乎已经随琴韵飘入了无际的苍溟,在一碧如洗的长空里遨翔着,在万顶微波的大海上飘浮着。

  李益已经醒了,是被那异常的岑寂所激醒的,他睁开了眼睛,随即看见了小红的入神之态,先是异常吃惊的,随即他开始感到一种强烈的震动,震动于她迅速的悟性,这个女郎在一夜之间,竟然超越一个境界,一个辽远而幽深的境界,在剎那之间,李益几乎想过去抱住她。

  但是他立刻抑制了自己的冲动,他知道这是万万打扰不得的,所以他静静地坐着,看着,由她手指的进动上,慢慢地知道她所奏的曲调,不动声色,游目四顾,看见屋角的案上放着一具铜磬,乃轻轻地捧了过来,静静地等待着,在一曲将终的时候,他才轻轻地用指甲在磬上弹了一下,只是轻轻的一弹,磬上也发出了轻轻的一响。

  这一声,虽是极其轻微,对小红而言,却像是一声响亮的钟鸣,把她拉回了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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