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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鲍十一娘笑道:“净持姊,你也太死心眼了,看看小玉的脸色就可以知道词意了,咱们这点聪明还有的!”

  郑净持道:“我可没有这个本事,我只拿起箫管,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李益动容道:“夫人已至物我两忘的境界,想是技艺入神,小侄不才。敬以横笛相陪预为先引,夫人既是此中妙手,想必能闻音知意,不看词而身入曲中了。”

  鲍十一娘招招手。浣纱送过一管湘竹斑笛道:“公子,鲍姨说过你的笛子举世无双,早就吩咐给你准备好了。”

  李益看了鲍十一娘一眼,目中有感激之意。她与郑净持交好,对她的习性自然很了解,一再地阻挠她先读原词,早就存心让自己露一手,而对于弄笛的功夫,他是相当自信的,于是他含笑坐下,横笛就唇,抛出一缕清音。

  他的笛也的确值得骄傲,第一道门吹歇就把郑净持的箫引发了,进入正调时,他竭尽所能,咀嚼着词意,逗引起郑净持的箫音进入境界,慢慢地,鲍十一娘的琵琶也跟了土来。

  于是笛音低迷,箫声幽咽,再加上琵琶琮琮,形成了一阕天衣无缝的合奏,奏出了至善至美的神韵。

  一折将歇。再折过后,霍小玉仍然没有开口,李益在第三折的尾音中一收,停止了演奏。

  其他两人也被带得停了下来,李益却望着霍小玉,但看她泪流满面,无声抽泣。

  郑净持问道:“孩子,你怎么啦?”

  霍小玉擦擦眼泪道:“似乎用不着我唱了!”

  郑净持默默地体味了一下,才点点头道:“不错,李公子的笛技出神入化,以音谱意,虽然我还没有拜读一字,但差不多已经能体会出一大半的词意了,相信十一妹也差不多,小玉,你唱唱看,看我们是否能跟得上?”

  鲍十一娘道:“我可没这么高的悟性!”

  李益道:“那么我就再为二位理一遍,第二折开始时,小玉发歌,我相信二位都能捉摸得十之八九。”

  他把笛子再起了头,一路在前指引着,在韵尾平仄变调,宫商转韵时,他特别加重了指示。

  一折过后,再折起,霍小玉幽幽的声音,轻唱起:“忆昔深闺里,烟尘不相识。嫁与长干人,沙头候风色。五月南风兴,思君下巴陵。八月西风起,想君发扬子。去来悲如何,见少离别多。”

  唱到这里,箫音忽止,郑净持已经放下洞箫,轻轻在手上叩着节拍,口中已能跟着霍小玉,慢慢地接下去了。

  “湘潭几日到,妾梦越风波。昨夜狂风度,吹折江头树。”

  鲍十一娘的琵琶仍在继续,她的眼睛却闭了起来,步着原韵,心中捉摸着已经捕捉到的词意,想象着可能到的词韵,居然也能凑上了:“淼淼暗无边,行人在何处。北客真三公,朱衣满江中。薄暮来投宿,数朝不肯东。好乘浮云骢,佳期兰渚东。鸳鸯绿浦上,翡翠锦屏中。自怜十五余,颜色桃李红。那作商人妇,愁水复愁风。”

  清歌已罢,琵琶声歇,一缕笛音却再拖了几个回音,然后才慢慢地收歇,像是水边的烟火,曳着彩色的光彩,虽然落入水中消失了,那绚烂的印象还在水中浮留。

  四个人都没有出声,郑净持才轻轻一叹道:“除了几个地名外,我大致还没接错……”

  鲍十一娘也吁了一口气道:“我比净持姊慢了一步,但到了后来,差不多也接上了,十郎,你的诗我拜读过不少,最好的就是这一首了,没有别别扭扭的怪字,没有深奥偏僻的典故,让人一听就明白……”

  说完回头一瞧,厅门口站了一排人,李升,秋鸿,连那个耳患重听的老张妈都来了,浣纱原就在厅中,也跟他们在一起,每个人的眼睛都是湿润的,不禁笑道:“十郎!你瞧瞧,你的知音,可不少啊!”

  一句话惊醒了李升,他局促不安道:“公子,请恕老奴放肆,老奴本来在外廊站着侍候的,不知不觉地就进来了……”

  李益却笑笑道:“没关系,郑夫人是最体恤怜下的,不会见怪你的,你还没见过夫人与小姐吧?快来见见!”

  李升屈膝正待跪下去,郑净持连忙一示眼色,桂子与浣纱就把他托住了,郑挣持这才笑道:“不敢当,老人家,你是李公子的奶公,当不起你的重礼的,请坐吧!”

  霍小玉亲自搬了个绣垫过去,把他按着坐下来道:“老人家,早就该把你请进来,实在太委屈你了。”

  说着笑笑又道:“张妈妈,平时跟你讲话,喊破喉咙你都听不见,今天你的耳朵怎么忽然灵起来了?”

  张妈张大了眼睛,似乎听不完全,桂子附着她的耳朵,又复述了一遍,她才忸怩地道:“俺也不晓得,俺在厨房里弄鱼,忽然就听见一阵好好听的声音,又是笛子又是琵琶,就好像天上神仙嫁闺女儿,俺的两条腿就不听使唤,胡里胡涂就跑来咧。真是对不起得很。”

  她连比带划说,还没讲完,已经把几个人逗得笑弯了腰。桂子推她说:“得了吧!老奶奶,你别怄人了!”

  一下子看见了她满手的血腥,吓得大叫起来,老张妈自己也不好意思,忙把两只手缩到背后道:“这是杀鱼的血,瞧你吓成这个样子!”

  郑净持皱着眉头,霍小玉过去含笑推着她道:“张妈妈,你快上厨房弄菜去吧!大家都等着吃饭呢!”

  李益也笑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封包,到送她的手里,笑着道:“老妈妈!送给你买鞋穿。”

  老妈妈伸手要接,可是看见自己两手鱼血,也知道不好意思伸出手,不由怔住了!浣纱连忙替她接了过来,掖在她怀里道:“老奶奶,李公子不会受老年人礼,你也别跪下了,口里谢赏了吧。”

  老张妈只有哈哈腰,连声道谢着,完了一句又问道:“刚才那笛子是这位少爷吹的吧,真是好极了!”

  浣纱笑道:“老奶奶!你也听得懂?”

  老张妈笑道:“俺不懂,可是俺这双背气的耳朵能听得见,就是好的,没想到这位少爷人长得这么俊?又能吹得一口好笛子,真是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浣纱笑道:“老奶奶,好极了,也用不着念佛呀。”

  老张妈眼睛看着霍小玉道:“俺是为小姐高兴,这位少爷,跟咱们小姐,简直就是天上的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天成的一双……”

  这下子把霍小玉臊得满脸通红。浣纱连忙把她推着走了,郑净持一叹道:“真没规矩,倒叫公子见笑了!”

  李益忙道:“那里!此正所谓赤子之心,不着半点虚饰,赤诚感人,小侄倒以为她非常可敬。”

  鲍十一娘笑道:“十郎,你可值得骄傲,一曲竹笛,连聋子都能听得见,果然是神乎其技,我跟净持姊甘拜下风了,不过一曲哀婉缠绵的长干行,竟被她听成了神仙嫁女儿倒也亏她有这份天才!”

  郑净持道:“她根本就不懂音乐,是所谓夏虫不可语冰,对牛怎能弹琴呢?”

  鲍十一娘笑道:“看她手舞足蹈的样子,说她不懂音乐,我可不相信,我认为她才是最懂音乐的一个,至少此这些抹泪的高明得多!”

  浣纱笑道:“鲍姨!我这就不懂了,难道说我们还不如老张妈么?你倒是说说看!”

  鲍十一娘道:“要我说道理,我可说不出,但我说她此你们领受深刻却绝不会错。”

  浣纱不服气,又转向李益道:“李公子,你说说看。”

  李益一笑道:“十一娘倒也不为无理,乐本乎情,上古之世,未有礼仪,则已先有乐,叩石而歌击杵而舞,皆为发自本性之宣泄,纯真而无伪,后人渐谙音律,每多矫情之作,然犹存乎于本性,譬如今日之聚,原为兴至而尽欢,虽表乎哀伤之声,而欢忻之情却寓从无形,姑娘是囿于诗中之情,因而泪下,那位老妈妈浑璞天真,以自然之心而闻乐,故唯闻喜悦之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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