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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聂政 一

  这年聂政二十四岁,刚从外地回到家乡来,人显得比出门时瘦了一点,脸色也黑多了,但精神却很好,饱经风霜的脸上,现出了一份世故的成熟与安详,那是以前所没有的,而且礼貌也周到多了,在街上遇见了旧日的街坊与熟人,居然肯破例打个招呼,寒喧问候一番,这也是以前从未曾有的,因此左邻右舍都啧啧称奇不已。

  对聂政的归来,一般人都忧喜参半,忧的是那些循蹈规矩的安份人家,好容易清静了四年,这个捣蛋鬼又回来了,街坊上又要不太平了。喜的是那些旧日的伙伴市上的游侠儿聂政归来,他们又有了领导中心,四年前聂政的离去,使他们受尽了委屈,这下子又可以出头了。

  四年前,聂政因避祸而离家,郡城里的人都额手称快,这证明了他的离家并不光荣,只有在一班游侠儿口中,才认为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尤其是赤手空拳,迎战西城游侠儿领袖薛无同以及他门下的四大拳师,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薛无同遍体鳞伤,瞎了一只眼睛,断了一条胳臂,这一战在四年中一直被津津乐道着,用来安慰自己的委屈。

  原来在郡城的游侠儿,分为西南两个派系,南城的聂政与西城的薛无同,他们成群结党好斗逞勇,强取豪夺,鱼肉乡民,甚至于当街调笑妇女。为人所痛恨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西城薛无同仗的是官势他的父亲是当地的郡守,手下还养着一批帮凶的打手武师,他的党羽也都是纨袴子弟,而南城的聂政则仗着天赋的蛮勇以及无师自通,由当年搏斗中领悟而得的几手击技手法,当然他的弟兄哥儿们也较为没落,多半是游手好闲的市井无赖。

  这两派的势力都不弱,平时互不相让,时有磨擦,但自从薛无同重金聘到四名武师打手后,局势就改观了,不但时常侵入到南城的地盘内胡闹,也打伤了聂政好几名弟兄,更对聂政下了战书。

  聂政是个很要强的青年,但也不是光会逞蛮的勇夫,因为对方有四名学过真正技击功夫的武师,他那些自创的拳式未必能是敌手,所以一直忍着不跟对方接触,但是一次又一次的欺凌打击了他的尊严,何况这次又公开的递下了战书,忍无可忍之下,他终于应战了。

  决斗的地点是在城郊,对方的声势很盛,去了好几十个人,聂政却只带了几个兄弟去应敌,那几个弟兄也不是去帮忙,只带了锄头与铁耙,准备在聂政被殴身死后,就地将他埋了免得他的老母与姐姐伤心。

  聂政自幼丧父,只有一个寡母与老大未嫁的姐姐,在外地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在家里他却很乖,孝顺母亲。他尊敬姐姐,尤其是对这位姐姐,他更充满了歉意,聂荣的人很美,温柔娴淑,应该是人家争相迎娶的对象,却因为聂政的原故,没有人敢,也没有人愿意上门来求亲。

  那一战聂政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而赴约的,可是决斗的结果却大出意料,四位出自名家的拳师居然一一折败在他手下,薛无同在恼羞成怒之下,竟然在背后用武器偷袭,在冷不及防之下,聂政的背上挨了一刀,天生的皮坚肉厚,他受伤并不重,却因此而激发了他的怒火,回身捞住了薛无同加以痛殴,拳脚交加,薛无同折了一臂,还被打瞎了一只眼睛,由他的手下们狼狈地抬了回去。

  当夜聂政被兄弟们目为天神,欢聚痛饮庆功,酩酊大醉,宿在一个歌伎的家里没回去,也幸亏没回家,才逃过一场牢狱之灾,因为薛无同重创而回,他的郡官老子自然不肯甘休,调集官军,明火执杖要捉拿聂政。

  得到消息后,聂政只好出亡逃走了,他的那伙游侠儿弟兄也因为失去了领袖而安份守己起来,南城虽因聂政而争足了面子,却也因为聂政的出走而失去了地盘,变成西城独霸天下的局面,这情形对南城父老来说则是个好消息,因为西城侠少有钱,仗势凌人或有之,但不会像聂政那批人暴取豪夺,而在官府的压迫之下,他们对受气已养成了习惯,至少不会认为是难以忍受的痛苦了。

  这四年聂政上那儿去了无人得知,可是他的消息却很灵通,薛郡官老死任上,薛无同成了残废,聂政的案子无人追究了,他又悄悄地回到家乡了。

  可是这次回来的聂政却不同于往昔了,他已没有那股凌人的傲气,待人非常谦和,连邻近的小孩子都不怕他了。

  旧日的伙伴们曾经为他举行盛大的接风宴,他也婉言地拒绝了,好像成了个回头浪子。

  随着聂政回来的是几册书卷与一柄斑烂古剑,书放在他的案首,不时翻弄诵读,剑却藏在箱底,只有他的姐姐聂荣在天色未明的清晨,看到他单独在庭中舞弄,剑光森森,霍霍风响,一颗多年的老树干上满是剑痕,那只是剑气所及而擦伤,证明这是一口宝剑,而聂政也练成了一身惊人的技艺,聂荣心里是高兴的,却没有说给谁知道。

  聂老夫人对爱儿归来自然是满心喜悦,看他的表现更为欣慰,在他回家后的半个月,聂夫人终于对他作了第一次的深谈:“政儿!以你早年的行为,娘对你已不存指望了,所以从不跟你说什么,可是你闯了一次祸回来,居然洗心革面,像换了个人似的,浪子回头金不换!

  看到你能成器,我死也可以瞑目了,因此才问问你,你有什么打算?”

  聂政怔了一怔才道;“娘!孩儿过去太荒唐了,对您老人家实在不孝,现在深自改悔,只想在家乡侍候您一阵子。”

  聂夫人笑了一笑,但脸色还是很庄严地道:“你对我一向还算孝顺,而且我还没有老得行动仗人扶持,我看得出你在外四年,读了不少书,也明白了做人的道理,多少该为自己打算一下,谋个出身才是。”

  聂政苦笑道:“娘!孩儿读的书都是修身养性的闲书,可不是求取功名的学问,上那儿谋出身去?”

  聂夫人道:“你弄错了我的意思了,我知道你的脾气并不适合去做官,也不指望你能谋取富贵,但人总要求个出身的,如果家有万贯家财,娘就不说了,可是咱们家徒四壁,完全靠我跟你姐姐替人做针线纺织丝绢以度日,你已经这么大了,以前不说,你在家的日子少,最多回家睡个觉,现在你不出门,还要我跟荣儿来养活你……”

  聂政深自震栗了,他从来也没想到这个问题,只以为回到家里,承欢膝下,做个尽孝心的儿子,是他对老母唯一赎愆的办法,现在才知道他还该负起养家活口的责任。

  可是他做什么呢?以他现在的才具,倒正是时下最受欢迎的人材,因为天下纷扰,权贵之门,重金广求奇技异能之士,或为刺客,或为卫翼,他只要稍炫所能,千金垂手可得,但是他不屑为之,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性情,绝不能受人驱策的,舍此以外,他可以做盗贼,以现在的身手,光顾到那些豪富之家去,千金立致,也是予取予求,这样不仅解决了生活,还可以用来救济一些贫困的人。

  在以前,他会毫不考虑这样做,在现在,他这么做也无愧于心,但是他不能,他受到了限制,那是他答应过的。

  他记得在出亡的时候,如何地被一个隐士收留,教他读书,教他练剑,教他如何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他也记得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季薇那隐士的独生女儿,对他是何等的温柔,何等的痴情,更是何等的崇拜,他更记得临别时,季薇是如何依依,送给他那一柄古剑是在小溪之畔,长亭之前,那多情的声音:“聂大哥!我父亲的万斛雄心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他年事已高,不能再有作为,你是我们父女的希望,你要回去侍奉伯母天年,这是你的孝心,我们不能阻拦你,但希望你在几年之内,能有一番轰轰烈烈的表现……”

  “聂大哥!你以前错了,还来得及改过,但将来不能再错了,否则你会粉碎我们的希望粉碎我的心,这柄剑是父亲的,他老人家要我送给你,它是雄剑,雌剑留在我这儿,我们各保管一柄,象征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聂大哥!你千万要谨慎立身处世,这两柄剑是灵通的它们的灵气能感应于千里之外,因此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我都会知道的,你不能用它来妄杀一人,不能用它来行不义之事,否则,你的剑上会出现一道血痕……”

  “那是我的血,流自我胸前的鲜血,藉着灵气的感应它可以告诉你,我已经为你心碎而死了,聂大哥,这一别也许十年,也许八年,也许是一生,但我始终会等着你,君为我守信我为君守义,期待着欣慰的重逢,聂大哥,别后珍重你自己,更要珍惜你自己,为了我!也为了你!”

  那美丽的影子,柔情的声音,一直在他脑际廻荡着,每天在策励着,因此他不能做盗贼不能沾污了这柄剑。

  聂夫人见他出神似的不回答,忍不住催促着:“政儿!你回答我的话呀,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聂荣看见他脸上痛苦的表情,倒有点不忍了,柔声道:“娘!弟弟才回来没几天,您老人家别逼他吧,慢慢的来,他总会有个打算的,我们家里目前还过得去,我织的绢很受人欢迎,家里也贮了几贯钱了,一两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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