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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及老博士道:“谁知道?那不过是春天,她把冬夏两季衣裳都带了,说是天候冷热无常,带着加添换装方便,所以她还说要跟着去侍候我,被我一顿臭骂给轰了回去。”

  丁婉卿笑道:“做您老人家的媳妇儿可真难,人家可是一片孝心,你也不必骂人呀!”

  及老博士道:“她若像你这么懂事,我还会骂她吗?我早上才告诉她,说我要到乡下去住几天,她首先就叫起来说——那怎么行呀,再过三天就是您的生日……”

  谭意哥啊了一声道:“老爷子,原来您再过三天就是大寿呀,这倒好,以前从没告诉我们一声,大概是怕我们去吃了您的寿桃寿面……”

  及老博士笑道:“瞧你这张嘴,你问问你娘,这么些年来,我过过什么寿没有?”

  丁婉卿笑道:“这倒是,我认识老爷子,少说也近十来年了,就没见老爷子您度过寿。”

  及老博士道:“我讨厌,当然也有些亲朋好友要给我凑个热闹,我就说了,我活了这些年,硬硬扎扎的,没别的原因,是阎王老爷翻簿子时,把我给漏忘了,要是一做寿,提醒他注意,说不定明天就把我抓了去,我跟各位没什么深仇大恨,你们不会想我早死吧!”

  丁婉卿笑道:“您也是的,这么一说谁还敢提呢!”

  及老博士笑道:“我如不这么说,还不知道有多缠夹磨呢,所以干脆一针见血,把话说得绝一点。”

  谭意哥笑道:“我知道了,您这次是存心避寿,并不是真心诚意要带我们去玩儿的。”

  及老博士笑道:“随你怎么说,老头子都受得了,谁叫我瞧着你顺眼呢,气人的是我那个媳妇,你们猜她以后怎么说,那才叫气人呢,她说——我娘家的礼早送来了,后天他们就会赶到,你不在可怎么行——,你们啊!这是什么话,好像我非得等地娘家的人似的。”

  丁婉卿道:“这倒也难怪,本来吗,她娘家的人,大老远的从襄州赶了来,也是一片盛情,您这一走,叫她多难为情呢,只是把话说得急了一点。”

  及老博士叹了口气道:“我不会这么不近人情的,所以我还说,我到那天回来一下,你们再地想不到她说什么——她说那也不行呀,我哥哥新放了襄阳剌府,大老远的赶了来,是多大的面子,您总得留在家里陪陪他——到这时候,我才开口骂人了,”

  丁婉卿笑道:“这难怪您会生气,不过您也不能怪她,妇人家没多少见识,以为一个知府很了不起,不晓得您淡泊名利、高雅胸怀,连王公大臣都没放在眼里,那里还在乎一个小小的知府。”

  谭意哥笑道:“我想老爷子气的不是官位大小,而是礼份上的不对,若要是老爷子的亲家老爷来了,那怕是个乡下佬,老爷子也会留在家里陪陪人家的,可是一个晚辈,不管他的官多大,也没有叫老爷子留下来陪客的道理,何况还是她的兄长,这话就更不该说了,老爷子骂得好。”

  丁婉卿叹了口气:“意哥,我难道不知道长幼辈份之序,可是我们只能劝老爷子,那有火上加油的。”

  谭意哥笑道:“老爷子已经一肚子气了,总得有人给他消一消呀,如果我也跟着娘一起解劝,那不是更叫老爷子火大了吗?何况老爷子又不是不明事理,不通人情。要劝他的那些理由,他早就知道了,老爷子是不是?”

  及老博士大笑道:“给你们母女俩这么来回一搓弄,圆的、方的都随你们摆布了,老头子那还能说出个不字来!”

  在嘻笑声中上了车子,出了城,车子转行到了乡下,眼界顿时一宽。这时侯正是田中稻热,陌上菊黄,一派丰年迹象。农人们都忙着收割,直起腰来时,不免会为这车上的红颜白发而吸引。

  老的是那样的矍铄,女的是那样的美,笑得是那么舒畅,神态是那么安详。这一定是那位老封翁带了家人到乡下来赏秋揽胜,他们的生活是多么悠闲而舒适呀!

  虽然没有人说话,但几乎从每个人的眼中、脸上,都能读出相似的意思,有些少女还不自已的伸出手来,向他们打个招呼,可是谭意哥友善地举手回答她们时,她们又羞涩地低下了头,她们似乎真地明白了,明白了彼此距离的遥远。

  谭意哥轻吁一声道:“我真羡慕他们,无忧无虑。满足而快乐,而且每个人又那么健康结实。”

  及老博士轻叹道:“她们却羡慕你得紧,因为她们要挥汗工作,你却坐了车子,穿着轻便的衣裳闲游!”

  谭意哥笑道:“我知道人处在那一个环境里,总是免不了有烦恼的,穷人想发财,富人盼多财,低位者想升官,宫大了又怕垮下来,就是万民之上的皇帝,同样地也有烦恼,怕老、怕病、怕死,因此,苦与乐只有一个比较,她们虽然有烦恼,然而她们的欲望小,容易满足,快乐就多了,而且她们的欲望低而踏实,只要自己努力一点,就可以达到的,所以她们才比较快乐。”

  及老博士诧然道:“丫头,你在说些什么?”

  谭意哥笑道:“我是在作比较,那些女孩子跟我的比较,她们此刻羡慕我的只是衣服穿得好,日子过得悠闲,等到收割已毕,完了田租,卖了新谷,家人买一块新布回来,制作过年的新衣,她们所羡慕的都达到了,就会很快乐,很快乐了……”

  及老博士道:“到时侯,她们又有新的烦恼了。”

  谭意哥道:“是的,不过那些都很简单,也都很容易满足,最多是羡慕东家大姐有了付耳环,西家二妞打了根银钗一类的小事,她们容易满足是因为同一个圈子里来往看得见的人,都是差不多环境的,比较起来,出入高低,相差极微,更因为她们思想单纯,所望不奢,我还记得一个笑话……”

  她才喘口气,清清喉咙,及老博士已催着道:“丫头,你别吊人胃口好不好,快说呀,你知道我性子急。”

  丁婉卿笑道:“老爷子,您整天在外应酬,什么笑话没听过?那丫头有什么好笑话,叫您急成这个样子。”

  及老博士道:“这你就错了,英丫头的笑话在长沙是有名的,她只要说有个笑话,立刻就四座无声,听她说下去……”

  丁婉卿道:“哦!我倒不晓得英丫头还有这么大的本事。”

  及老博士道:“因为她的笑话绝对新鲜,有意思,笑谑中含有大道理,更妙的是不见于书载,全是她自己编的。”

  丁婉卿道:“这么说来我也要听听了,丫头,快说吧。”

  谭意哥笑道:“我这个笑话可并不好笑,一个乡下老儿担了一担柴,到城里来贾,卖得了四百个大钱,忽然遇见了一个熟人告诉他说,他的儿子参加学试,中了举人,向他讨赏钱,他一高兴,就把四百钱掏出来全给了人,然后自己越想越高兴,想到儿子终于中了举,实在要好好地庆祝一下,于是跑到城里最大的一家酒楼,拍着桌子大叫道——我儿子中了举人,我要好好地祝贺一下,快,快把最好菜给我端两碗来。”

  及老博士笑道:“那有这种叫菜的。”

  谭意哥道:“可不是,但这个乡老从没进过馆子,那懂得许多,不过是听说儿子中了举,瞻气一壮,居然敢硬充起来了。堂倌一听倒是不敢怠慢,赶忙过来问他究竟要点那两样菜,小店好吃拿手的菜太多了,于是报了一大堆的菜名,报一样,那乡老就摇头说不好,这一来震惊四座,大家都看不出这个乡老儿竟是个大吃家,居然说那些山珍海味都不够好,堂倌报完了菜单,那乡老还一直摇头,还埋怨他们这么大的馆子,居然连一样像样的菜都拿不来,那个堂倌直向他抱歉,然后请他吩咐下来,好叫厨下照着做,那乡老儿才神气活现地道——萝卜烧肉——可怜你们城里人,连这么好的菜都没吃过。”

  丁碗卿笑弯了腰道:“丫头,你可真会损人。”

  及老博士笑道:“这倒不算损人,在那个乡老儿的一生中,他只吃过萝葡烧肉,而且还很难得吃上一次,所以把它认为是无上的美味,倒也是人情之常。”

  丁婉卿笑道:“话虽这么说,可难为了那家酒楼了,厨下总不会准备下那道菜吧!”

  谭意哥道:“自然没有,他这么一报菜名,瞧热闹的都哄然而散,那伙计也只得吩咐厨下去做,等端上来,他一边吃一边挑剔,说馆子虽大,却太小家子气,舍不得放肥肉,尽是些吃了渗牙缝的肉丝……”

  丁婉卿道:“他难道连瘦肉比肥肉贵上一倍都不知道?”

  及老博士道:“说来你可不相信,他们是真的不知道,乡里人吃肉是取其油水,自是越肥越好,真正的瘦肉,就是卖得比肥肉贱,也还没人光顾呢。”

  谭意哥笑道:“那乡老儿闹了一大阵,好容易吃完了,掏钱会帐时,才发现已经把钱赏了那个报喜的熟人,自己身上分文皆无,不过因为他儿子中了举人,店家也没十分难为他,叫他有空再拿来,可是他却不干,他说儿子中了举人,眼看着就快做官了,他这做老子的不能丢人,吃了东西欠帐,叫人怀疑是蒙吃蒙喝的,岂不是去了儿子的脸,于是他坚持要把扁担跟绳子留下为质,言明次日清晨一早就来赎取。”

  丁婉卿道:“这倒是个实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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