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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这里是一所家庵,没有名字,平时也不对外开放,因为施主生病昏了过去,才特允施主暂居休养的。”

  “那真是打扰师太了,我是来凭吊一位故人的,大概是感受风寒,早致病根,激动之下,乃使病发而昏倒,师太,我有两个从人……”

  “尼庵中不便留居官客,他们到山下的人家去借居了,说好在早上再来探视施主的,大概就快来了。”

  “早上?我记得是在下午登山的,莫非我昏迷了一个整整的长夜。”

  “施主已昏迷了两天一夜,今天若再不醒,尊仆就要把施主接下山延医诊治了,因为此地既无大夫,又没有药物,一切都不方便。”

  “啊!有这么久了,那真是对不起得很。”

  “没什么,贫尼也算是为故人尽点心。”

  “为故人尽心,这话怎么说呢?”

  “因为施主所凭吊的那位烈女,跟贫尼也颇有渊源,施主为她伤情而昏绝,总算是很难得。”

  朝宗本来就觉得这个尼姑很面善,听她说话后,再仔细端详了一下,还终于从几粒白麻子上认出了,她居然是秦淮昔日名妓卞玉京。

  以前朝宗跟卞玉京见过几次面,但是却没有什么太亲密的来往,因为卞玉京稳重端庄,温和少言,不会是朝宗这个年纪的人所欣赏的对象。

  但朝宗跟她也不陌生,他曾经跟香君一起在她的家里吃螃蟹,还偷拿了几只,又到妥娘那儿去疯狂了一夜。

  说来也不过是两年的事了,居然会当面不相识。

  那是因为卞玉京变了,变得很多。

  以前她爱穿白,玲珑剔透的身材,飘飘的颇有仙意。

  现在她却以一袭黑色的袈裟罩起了身体,而且身材也似乎臃肿了。

  以前她一头青丝,又柔又黑,使人望而心醉。现在她光秃秃的头顶寸草不生,光得发亮,充满了佛境。以前她瘦尖的瓜子脸,薄施脂粉,脸上常带着笑,见面使人忘忧。现在她却是白白胖胖的,一脸肃穆安详,使人忘世俗而出尘。

  以前她常念阿弥陀佛,现在她也是口宣佛号,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

  乍见故人,侯朝宗有着惊喜万分的欢欣,跳过去想握她的手:“玉京,是你,你怎么成了这付形状了。”

  卞玉京退了一步,巧妙地躲开了他,平静地道:“侯施主,你昏迷初苏,体力未复,激动不得,请坐下来说话。”

  朝宗这才发觉自己大冒昧了,他跟玉京虽然很熟,却是淡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不应有那种亲密的举动,何况对方此刻已身入空门,更不可冒昧了。

  可是他仍然难禁欣悦之情:“玉京,我跟苏老爹一同南京就在找你,我们到过你以前所居的白衣庵,那儿已成了一片废墟。”

  卞玉京道:“庙是我自己放火烧掉的,那是为了避人耳目,因为有两个无赖,夜入庵里,意图非礼,我跟香君束手无策,幸得柳老爷及时赶到,替我们解了围,为免得以后麻烦,干脆一把火烧了干净。”

  “柳老爷?那一位柳老爷。”

  “柳敬亭,以前在秦淮说书的。”

  “喔!原来是柳麻子呀,这麻子上那儿去了,很多人都在想他呢,大家都想再听听他那种一针见血的骂人,现在没了忌讳,他可以骂得更精采了。”

  “柳老爷现在不骂人了,他深悔以前徒逞口舌之快,发泄一时之意气,与国事何补。”

  “怎么会没有呢?他指桑骂槐,惩奸警顽,在激发人心上,很有一些功效。”

  “可是也害了很多人,阮大铖复起之后,与马士英狼狈为奸,大事搜捕复社党人,有很多人就是受了他说书的鼓动,与奸党对立的,结果却被捕入狱,更有不少牺牲了性命。”

  侯朝宗叹了口气道:“可不是,我一直在劝他们,说言行不可太缴烈,报国之途根多,发之于议论却是下下之策,不特于事无补,反倒自取其祸。”

  “柳老爷现在不是坐而言,他是起而行了。”

  “噢,他参加了那儿的义师了。”

  “他投到漳州郑成功的帐下做幕僚,郑成功很器重他,派他到江南来,连络号召志士,共谋复国大计。”

  “真看不出这麻子,居然一本正经地干起这个工作来了,不过郑成功也真选对了人,他认识的人既多,三教九流都能搭上线,口才又好,他的身份掩护也好,不受注意。”

  “施主也认为他的工作很有意义了。”

  “当然了,不忘故国,为复国而奔走,都是有意义的而且令人尊敬的。”

  “施主是否要见见他呢?”

  “这个……倒是不必了,我不必要他来劝说,他说的那套道理,我都知道,而且可以比他说得还好。”

  卞玉京的脸上涌起了明显的失望之色道:“柳老爷也说起施主了,他说施主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也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无须要他饶舌。”

  侯朝宗有点脸红,顿了一顿道:“我知道他是为我应试之举很不谅解。”

  “这倒没有,他很明白,读书人寒窗苦学,为的就是藉此一举而展其大才为世致用,侯相公天才横溢,才华盖世,不应该埋没的,高抡解元是应该的,他只是痛惜在前明时,竟以一个副榜来委屈长才,却把这个人情留给了鞑子来做了。”

  侯朝宗听了更觉刺耳,叹了一口气道:“玉京,我所以应考,是有我的道理,因为我……”

  卞玉京已经摇手道:“侯施主变你的道理不必说给我听,而今我已非尘世中人,对这些都不再关心了。”

  “王京,你应该明白我不是那种忘祖背宗的人。”

  “侯施主,卞玉京已经死在白衣庵的那场劫火之中,贫尼法名了缘,一切尘缘俱了。”

  朝宗见她不愿意听自己解说,心中感到很不平,但是转而一想,这种事也不必要她谅解的,因此他转口问道:“玉京!你知道香君在那里吗?”

  “她原来跟我在一起,我们一起离开白衣庵后,我落了发,住进了这所家庙,她的尘心未尽,在此地不惯,而且也怕为人认识惹来麻烦,又搬走了。”

  “搬到那里去了?”

  “这个倒不知道,她一直没来过。”

  朝宗不禁十分失望,长叹了一声道:“我跟苏老爷迢迢千里,赶在兵荒马乱之中回来,就是要找她的,谁知就差了这一步,两下里始终没找到呢!”

  “侯施主,你找到了她又打算做什么呢?”

  “自然是要娶她,我答应过她的事绝不会食言。”

  卞王京看看他身上的衣着,轻叹了一声:“施主,相见争如不见,你还是别找到她的好。”

  “为什么,难道她已经变了心另嫁了?”

  卞玉京怫然变色道:“这是什么话,侯施主,娼门中虽无烈女,但香君却不折不扣,是位贞烈的好女子,她说生是侯家的人,死是侯家的鬼,阮大胡子那样的相逼,她宁愿一死都不肯易志,这事莫非你没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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