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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亡国的悲痛使他们沉默,也使他们失去了追求欢乐的情趣,当然,一定还有一些新贵们起来的。

  但是在异族的统治下,即使得到的富贵,也不足以骄人的,他们多少还有点羞恶之心,穿上了清制鞑子的官服,他们不敢太过嚣张。

  苏昆生领着朝宗到香君匿居的小巷中去,却只看到一片残破的瓦砾与毁于劫火的满目疮痍!

  香君不在那儿了。

  朝宗因为曾是前朝的风云人物,不敢过份公开的露面,只有在苏昆生的家里暂居,由苏昆生出去打听消息,街上的人似乎都换了面孔,往日的熟人也很少见得着,朝宗在此地虽曾出过风头,然而他究竟是客居之身。

  他认识的都是一些读书人,这些人也都不见了。

  苏昆生却是老伶,在金陵耽久了,他打听消息自是方便得多。

  朝宗的心还是焦急的,他手中把玩着苏昆生千里迢迢带给他的那柄扇子。

  看着上面用鲜血画成的桃花,不禁是感慨、激动,更有无限的忧虑、思念。

  正在遐思萦绕之际,恰好是苏昆生同来了,由于时间还早,苏昆生一定是得到了消息才同来的。

  所以朝宗忙迎上问道:“老爹辛苦了!有消息吗?”

  苏昆生点点头,目中隐现泪痕,使得朝宗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忙问道:“消息究竟如何?”

  苏昆生哽咽着声音道:“可怜了那孩子,但是她死的好,教人佩服教人起敬。”

  朝宗如同被重锤敲了一下,眼前金星飞舞,几乎没昏过去,他还算养气工夫做得不错,而且身经离乱,悲欢离合也看得太多,比较能撑得住,忙问道:“香君死了是不是?她是怎么死的!”

  苏昆生摇了摇头:“香君没死,她躲起来了,慢慢找还能找得到。”

  听了这句话,朝宗悲观的心情又振作了一点,因此问道:“老爹是说谁死了呢?”

  “是妥娘,郑妥娘那孩子,唉!可怜复可敬的孩子。”

  “啊!妥娘!她是怎么死的呢?”

  侯朝宗又禁不住热泪盈眶,这个消息对他也是一种打击,更是他所不愿知道的。

  他跟妥娘也有过一段情,两个人曾经肌肤相亲,却没有想到要婚嫁相守,他们是真正的密友,在朝宗的心目中,妥娘的比重不下于香君的。

  苏昆生忍住了悲伤,娓娓地道了出来,原来清兵进城之前,南京城里已经乱了,马士英、阮大铖等人扔下弘光帝自己跑了,弘光接着也溜了,却没跑多远,就被清兵捉住了,城里 一些暴民开始起了骚动,对一些大官们的家宅开始掠劫烧杀。

  鸡鹅巷的马阁部公馆跟库司坊的石巢园首当其冲,他们虽以身免,而且也带了一部份细软,但多年经营毁于一场劫火,却也是令人感叹的。

  忻城伯赵之龙掌握着锦衣尉,手下还有两三千兵,这时是最神气的了?

  他这几千兵美其名是保护一些巨宦大宅,免受暴民杀掠,实际上却是进去翻箱倒柜,大事搜括一遍,又发了一笔横财。

  跟着他就跟礼部尚书钱谦益联名上书给多尔衮乞降,并且代表着已经灭亡的朝廷出榜安民。

  秦淮河边的旧院,这段时间自然没生意了,有些姑娘们已经逃亡了。

  郑妥娘却没有走,一来是她的假母不肯放她走,更舍不得秦淮河畔的那点产业。

  沉寂了一阵子后,秦淮河畔又响起了笙歌,那是一些满清鞑子将领军官,久慕六朝金粉地的盛名。

  而想要求领略一下,他们是异族,不识途径,于是就有些阿谀趋势之徒趁机会来向导巴结。

  地位低的巴结小军官,地位高一点的巴结高一层的,至于忻城伯赵之龙、钱牧斋之流,则又更进一步地巴结将帅皇室了。

  赵之龙暂摄治城抚民之职,是满人所委最高的汉官了,他自然更要巴结,多尔衮的薙发令下,他执行得比满清人还起劲。

  不但自己首先示范,把头发四边剃光,只留下脑后那一撮猪尾巴似的辫子,更着令那些跟他一起投降的明室官员们一体奉行。

  更还下了一道混帐已极的手令,要全城百姓,仰即知照,实行薙发的人,并立下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无耻规定。

  杀当然是杀了几个,但死的更多的却是被抓住后强制执行被来发的人,他们当时死者有之,发被薙后,立即自杀以为无言抗议者也有之。

  为保护头发而死的人,居然比当作以螳臂挡车,拒绝清兵入城的民兵还多。

  这使满清人很奇怪,他们既有护发而死的勇气,为什么当时不与城偕亡呢?

  多尔衮对汉学颇有研究的,略加查询,终于明白了,那些人以为清兵入了城,只赶走了弘光的朝廷而已,满清入主,也只是暂时的,大好河山,终于有了光复之日,所以大家才不在乎。

  但是要剪去他们的头发,易去华夏衣冠,那就严重了,这传统上千年的服式发型代表的是民族的尊严,被发左裎乃夷狄之俗,那是他们无法接受的。

  多尔衮深深地知道这一种思想已深入民间,不能加以强迫的,否则会引起全民的誓死抗拒,这只有慢慢地来,所以雍发令虽没有取消,执行就不像从前那么激烈了。

  但他有个规定,老百姓不妨从宽,想出仕清廷的却必须薙发与易服,他准备以富贵利禄来慢慢蚀化人心,消灭那种民族的自觉。

  赵之龙为了要讨好新主人,不但变发易服,而且还想招待一下那些贵宾,出动他的部属,把秦淮名妓都找了来,在他家中水阁上款延佳宾。

  郑妥娘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被征召了去的,这些客人有一大部份是她所认识的,还有些更是她颇为敬重的。

  可是她看见他们一个个身着朝服,奴颜卑屈之状,气不打一处来,当时就借酒使性子骂开来了。

  这一骂十分痛快淋漓,从洪承畴到吴三桂,以及这些卖身辱国的大小汉奸,一个也不漏,全骂到了。

  最后她的结论更是精釆万分的道:“你们都是读书知礼的大人先生们,而我只是一个侍候人的婊子,我们的身世原是相距的不能比的,可是我看见你们今天脑后拖着一条猪尾巴,居然还高坐堂上,谈笑风生,我突然觉得我比你们高尚多了,我虽没廉耻,却还知道廉耻,你们却不但丧尽廉耻,而且已经不知廉耻为何物了。”

  ▼第二十九章

  朝宗听他叙述至此,不禁鼓掌大叫道:“骂得好,骂得好,骂得实在痛快。”

  苏昆生却掉着眼泪道:“可是这一骂之后,她自己也知道闯了大祸,为了怕受辱,自己一头撞死了。”

  朝宗知道妥娘在痛骂之后,必将不免,但是听说她一头撞死了,不禁也啊了一声,垂下了泪来。

  默然片刻后,朝宗才问道:“后来呢!”

  “妥娘开始骂人时,赵之龙就要叫人把她抱下来,可是那两个满清的将军却是十分地欣赏她的口才,不让人抓她,让她骂下去,她撞死后,还着令厚葬。”

  侯朝宗道:“忠烈之气,亘古长存,忠臣烈士,连敌人也会尊敬的。”

  “可不是吗?有一位将军说得更好,如果明朝的臣子们也能像这个女子,中原天下,那有我们的分……”

  朝宗不觉默然,等了一下才问道:“那些人听了不知作何感想呢!”

  “钱老儿还算有点良知,当时流下了眼泪,回去后就称病不出门.但是赵之龙嬉皮笑脸,不以为意,还厚着脸皮说:‘闻大事即知天命,天意要明室覆亡,大清兴起而代,逆天则不祥,这又岂是一个小女子所能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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