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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香君道:“这些我都不怪他,我也没读过那时的史书,不明白他的处境,不过仓皇辞庙之日,他应该挥泪是对的,但应是地下的列祖列宗,而不是那些宫娥。”

  侯朝宗没有说话了。

  他也找不出一句话来为后主辩白。

  由于这一番谈话的不调和,朝宗也无心去欣赏这座五代唐宫的风光了。

  在大悲殿中拈过了香,他虽是替母亲来还愿的,但到底不好意思像一般人那样,对菩萨喃喃地说个不停,他只是默祷了一阵就算还过愿了。

  倒是卞玉京、郑妥娘她们,在叩拜时,朗声地向观音大士许了愿,盼菩萨保佑老太太早日康复。

  朝宗对这些规矩与繁文褥节是一慨不通的,香君只好代他道谢了。

  郑妥娘笑道:“小鬼!你谢的那门子。”

  香君很自然地道:“我谢的是你们,今天要不是你们来邀我,娘不会放我一个人出门的,整天困在秦淮河边,我都快憋死了,能出来散散心,我当然要感激你们了。”

  郑妥娘笑道:“小鬼!你别心口不一了,算了!侯公子明天就要走了,你们有不少体己话要说,我不在这儿讨厌,明天跟你算账去!”

  她笑着跟卞玉京走了。

  蔡老板还要去应酬一下别处的亲友。

  小沙弥这时请他们到斋堂去用素斋。

  大悲殿里又有下一拨人来上香了。

  侯朝宗道:“我们现在还吃不下东西,回头再说吧,我们四处看看。”

  小沙弥很识趣地告退了。

  侯朝宗握着香君的手道:“他们都走了,我带你去玩玩吧!”

  两个人走了出来,但见到处都是人,虽然阴霾的天空还飘着丝丝的细雨,但游人的兴致却不浅。

  朝宗向庙里借了一把大油伞,撑起来向山道上行去,这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把脸给挡了,避开那些认识的人,而且也可以跟香君靠得更近。

  他们来到了一处石块堆成的城墙。

  侯朝宗卖弄他的学识道:“南京远在古春秋战国之际,就是很有名的都邑了,楚国败越后,尽取故吴之地,因此地有帝王之气,埋金以镇之,金陵之称因此而起。三国时东吴之建都此地,时称秣陵,依山建石城为藩,诸葛亮分析天下大事时,说秣陵地形,钟山虎踞,石城龙蟠,真帝王之都。这段石垣,就是东吴时所遗,所以也有人叫它石头城。”

  “我到今天才知道这些名称的由来。”

  香君的眼中射着恋慕的神釆,她是个很要强很肯上进的姑娘,在秦淮书寓歌楼上渡生涯,自然不能不略识几个字,但不会念过很多书。

  她唱的词曲中自然有很多是关于金陵、建业、建康、秣陵,也有关于石头城的说词,但是却没有说明出处由来,问到教唱的师父,却也是语焉不详,她的心里一直都在纳闷着,今天总算在朝宗处得到了解答。

  朝宗见她听得有兴趣,益发的有劲了,卖弄地道:“唐人刘禹锡曾经写了一首诗来凭吊石头城的遗迹,最为传神,那是说晋时王浚伐吴,东吴的末代皇帝孙皓投降的情形,诗是这样的——

  王濬楼船下益州,
  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
  一片降幡出石头。
  石头城就是以此而传。”

  香君道:“石头总比砖头坚固吧,干嘛要让这石城荒废,又费事的去用砖砌成城墙呢?”

  朝宗道:“岁月推移,人也越来越多,旧时的城址已经太小,围不住了,更因为宫室的移建,皇城的迁移,都向城里去发展,所以必须另外再造城墙来,而孙权的石头城是依山势而设的,有的地方就把整块的山石凿得整齐一点,有些地方叠砌上一些石块,这样的城墙既不易修建,又不合实际的需要,自然要荒废了。”

  香君这才点点头道:“我懂了,这下子总算真正的懂了,我上次问过苏师父,他却说不出一个头绪来,只说古时候已经有了,后来又拆了,只剩下拆不掉的还留下来,供人凭吊,至于为什么要拆?他又说不上了。”

  侯朝宗道:“苏昆生是个很有学问的老师父,只是太忙了,没时间去看书了,他又是个很肯负责的人,不清楚的事,不会随便乱说,所以只好回你个不知道了。”

  “这倒是!妥娘姐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我问她时,她说她好像在那儿看过,只是忘记了,那天有空要翻翻书后才能告诉我,可是她一直没空,也就一直没提。”

  侯朝宗笑笑道:“对你们说掌故一定要特别小心,万万不能胡谄的,因为你们那儿,常能遇上一些有真才实学的客人,偶而谈起来,若是胡说八道,岂不叫人笑掉了大牙。”

  香君道:“光是笑我们倒也罢了,我们本就是没有知识的女流,说错了没多大关系,如果别人问起我们是从那儿听来的,那可连教我们的人都丢脸了。”

  侯朝宗笑笑道:“你别转着圈子来试探我,我告诉你的都是有典有据的,绝不会错,也不怕盘问。”

  “那可好,有了你这么一位明师,今后我就可以长不少学问了。”

  她说完了这句话,忽又轻声一叹道:“我这是白说,你明天就要走了,还谈什么以后呢!”

  “傻孩子,我又不是一去就不来了,回家看一看,很快就要来的。”

  “真的!侯公子,你可不能骗我。”

  “我骗你干吗,我要上这儿来应考的,我的功名事业都要在这儿求取的,总不成我一辈子都窝在家里去种田做庄稼汉去。”

  香君的眉头微皱了一皱。

  他很快就察觉到了,知道自己的话,多少听来有点刺耳,忙又道:“当然,庄稼务农也没什么不好,但是我十载寒窗,读了这么多的书,费了这么大的心血,应该能为国为民,好好地做一番事的。”

  香君这才道:“是的!侯公子,我是个女流之辈,没多大见识,不过我恰好有机会常常跟那些所谓的达官贵人们接触,他们都是高踞庙堂的要人,也就是所谓国之栋梁,可是听听他们的谈话,可太叫人寒心了,满脑子都是功名利碌,升官发财,没有几个是肯实心做事的,所以我也真希望你们这些有学问有抱负的人,能够出来多为国家生民尽点心力。”

  这番话使朝宗听了有点愀心,也感到有点惭愧。

  因为他自己心里所盘算的,也正是如锦前程,步阶青云;为国为民,尽心尽力,只是说来好听而已,他从来没有认真地往这上面想,想不到香君竟对他抱了这么大的期望,倒是使他的脸有点发热了。

  因此,只有讪讪地道:“是的,可是总要给我机会,才能去实践,书生报国是他的学识,所以一定要等考上了进士,做了官才能施展抱负,若是像吴次尾他们这样喊喊叫叫,只凭着自己的成见来评议朝政,我认为不是办法。”

  香君点点头道:“以前我觉得他们一群是很可敬的人,关心国事,不畏权势,可是昨天听了公子的说明后,才知道他们这种做法也有不是处,今天早上,妥娘姐还谈起呢!”

  这正是侯朝宗所关心的,他很希望知道昨天自己那番话在大家心目中的看法,那可以决定自己今后的应对处事待人的态度与方法,由于父亲的渊源,自己无形中已经被归入了东林一派了。

  复社这一批人是必须要拉拢的,他们目前已经形成了一股势力了,不管在朝在野,这股势力都不容轻视的,因为现在绝对不可能再有魏忠贤那样一股强大的反对势力了。

  何况魏忠贤势力喧天时,也未能把东林党人一网扫尽,可知这一批书生,确有其不可轻侮之处。

  不过复社目前所采取的方法与步骤,却是他难以苟同的,那太激烈,太容易得罪人,也太危险了。

  自己是个温和的人,昨天,借机会抒发了自己的主张后,特别关心的就是反应,复社大部份是一批冲动的年轻学生为骨干,没有定见,也没有一定的立场,如果自己的言论能被接受,自己的道理能受重视,这些人就会成为自己的支持者,也就可以成为复社的领袖了。

  那就是一股实力,受人重视注目的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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