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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在回长安之前,一切都必须作个决定的。

  果然,第二天的行程就快了,大家都得了一重保障后,人人也开始归心似箭了。

  这一天,行进了一百多里,因为沿途休息的时间缩短,行程是往日的三倍,晚上宿在行官时,上皇不再召见侯希逸了,他毕竟是个老人,过份的劳累后,他真正需要休息了,问题解决了,他也轻松了。

  侯希逸却把韩翃找到室中来,笑道:“君平,真有你的,今天才算是真正摸清了上皇的意向。”

  韩翃也笑道:“我也有感觉了,今天走得很长,可见上皇的心事已宽。”

  侯希逸道:“真怪!上皇明明希望我能保留几个老臣的原职,而圣上对上皇的旨意是绝对遵守的,上皇大可一见面就提出,干吗还跟我客气呢?”

  “这不是客气,而是希望逸公代表圣上自动提出,上皇既已放手,不愿再担个干扰的关系,尤其是战乱在他手上引起,在圣上手中敉平,使他深自感愧,觉得不便去干预圣上的行政。”

  “那就干脆放手不管好了。”

  韩翃笑道:“逸公,说来容易,做起来究竟没那么潇洒,尤其是年纪大的人,最怕的是被冷落,有很多家庭,子女晨昏定省时,媳妇把第二天要吃的菜,用蝇头小楷恭书呈上,老人总是挥毫批个可字,十年如一日。”

  “这是干什么?”

  “不干什么,其实老人在十年前即患目疾,看不清楚东西了,但他不肯告诉人,家人也装着不知道,他以前是做官的,字写得还不错,颇以书法自豪,家人为使他高兴才想出这个方法来取悦他。”

  侯希逸笑道:“那就把字写大一点,让他看得见不好吗?为什么要写蝇头小楷呢?”

  “他的目的不是在看菜单内容,就是那几味菜肴,吃来吃去都差不多,他只是表示他仍是一家之主,决定家中的事情,而且,他要向人表示他没老,仍能看得见细物。”

  “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不!是自欺人欺,他们一面骗自己,一面还要别人帮着来欺骗他,满足他的虚荣感,老人最怕的就是被人视作废物,他们光受尊敬不够,还要被重视。”

  侯希逸一叹道:“家君作古太早,我也没有去伺候过老人家,不懂这一套,幸好你向我建议,否则这一趟一定会在上皇前弄砸了!”

  “那倒不至于,上皇是个很明情理的人,他是被逼于人情,也知道那些老人不足以寄望大局,否则就直接向逸公推荐了,上皇不开口,是给吾公的一次考验,吾公若一直不明白,上皇在最后也会直接要求的,只是……”

  侯希逸道:“只是对我的理事能力就会打个折扣了,难怪我昨夜向他提出那个意见时,他表现得好高兴,一直夸我能干,说国事交给我们这些少壮派来治理,必定可有一番新面貌的,必然可以重建另一个天宝盛世。

  君平,这次是多亏你的提示我才没落一场埋怨,否则等他们父子见了面,一定对我没好评!”

  韩翃笑道:“圣上也是人,由人的常情去摸清他的意向,虽不中亦不远矣。”

  侯希逸道:“对极了,而且做皇帝的都有个毛病,自己有了主意,偏偏不肯说出来,要教臣下去猜测摸索,猜对了皆大欢喜,猜错了小则一顿训斥,大则丢官罢职。”

  韩翃道:“这就叫天心莫测,但大事不可错,小事不妨故意猜到八九分就停,保留个一两分可是最上之策。”

  侯希逸倒是难以理解地道:“能猜中他的全部心事,那不是更易得到信任吗?干吗要保留一、二分呢?”

  韩翃道:“因为没有人喜欢自己一丝不挂,赤条条地站在那儿给人瞪着的,那会使人感到窘迫与难堪,一个人最得意的事,莫过于保持住一点小秘密,对一个皇帝更须如此,你若是完全不懂他的心意,他不会信赖你,你若是十分明白他的心意,他会怕你,惑到在你面前无所遁形。”

  侯希逸想了一下道:“有道理!有道理!这倒不限于对皇帝,凡是上官与下属之间,都差不多是如此的,君平,你这套学问实在很了不起,可以说是深得做官三昧。老弟,我在宦海中浮沉了这么久,却没有你这么大的学问与体验,你是从那儿学来的?这可不是书上看来的了,那一本书上也找不出这么大的学问来。”

  韩翃道:“这只是人情世故而已。”

  侯希逸道:“这可不对了,人情世故乃经验之谈,你这是做官的经验,该由官场中求得来,可是你在做官的那段时间,情形我很清楚,绝对无由体验到这些的。”

  韩翃只有笑笑道:“逸公若一定要问,我说出来可别见怪,这是从荆人处学来的,是她的体验心得。”

  侯希逸先是一怔,继而大笑道:“妙!妙极了!青娘子乃青楼奇葩,臣宦显阀,趋之若骛,她对宦海中人,捉摸应可入木三分,而此番见解,尤为深刻透辟之至。”

  韩翃轻轻一叹道:“有一天我们也是闲谈,谈起为官之道不易,她却说她若是有机会入仕,必然可以飞黄腾达。”

  侯希逸倒是颇为倾倒地道:“不错!就凭她这番见解,足可为能吏而无愧,没有一个上层不喜欢这种人的,聪明解意,从不违抗,细心顺从,我若有一个这种部属,我也会对他亲信有加的,这个妮子倒是灵巧,她是由何学来这一套官场的诀要呢?”

  韩翃道:“这不是为官的诀要,而是为娼的诀要。但她说都是侍候人,性质差不多。”

  侯希逸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青娘子兰心蕙质,浊世奇女子,她这番体验岂仅是为娼之道,更是处世之道,但凡一个做臣下僚属以之事君长,都能无往而不利。”

  韩翃道:“是的。这道理说来简单,做起来也并不是人人都能体会的,尤其是揣摸他人的心思,那也是一桩大学问,要着实地下一番功夫。”

  侯希逸道:“不错!不错!以前我跟太子很接近,倒没什么大困难,因为他不居政、不当权,跟我无话不谈,他心中想什么,都先告诉了我。

  现在他做了皇帝,虽然还没有正式地建立朝廷视事,但多少已与从前有所不同了。我正戚困扰,不知将伺以适应这种改变,万想不到尊夫人却是大宗师,回到长安后,倒要好好地求教求教。”

  韩翃笑道:“逸公这么说,就要叫愚夫妇坐立难安了。”

  侯希逸道:“不!我不是开玩笑,这是老实话,古来为娼者何止千万人,而大红大紫者也不乏其人,可是真正能说出一番道理者,只尊夫人而已,所以我说要向她请教,是真心想从她那儿学到点东西。”

  两个人的谈话由严肃转为轻松,开始谈一些长安的风花雪月,倒是很有意思。一直聊到深夜,大家分别归寝。

  韩翃却无法就寝,因为他脑中泛起了柳青儿的倩影,轻语浅笑,一阵浓浓的相思,使他无法入梦,干脆披衣坐起来,步向中庭。

  院中警卫逡巡,往来频频,那是护卫着上皇的,但都是侯希逸的部属,自然也都认识这位主帅最亲信倚重的韩相公,不但没禁止他,反而纷纷向他行礼问候。

  韩翃也慰问了几句辛劳等寒暄,信步向池塘边上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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